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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般皆可抛

    暗杀府有四堂,薇堂负责刺客选练,直属上司就是霜夜和月郎。

    风堂负责调查目标信息和行踪,镜堂负责兵刃研究,影堂负责买家的事宜和每月黄金榜的制定。

    在买凶杀人这方面,陆子宣比苏棠熟练千百倍。

    杀手从来不会失业。

    因为人心从来不会至善至美。

    方休不是四堂中人,因为他知道自己除了剑就没什么特长,他也很少回尚京长住,这回竟已呆了一个多月,从护送那个女人回来后,就一直被霜夜用各种理由搪塞,陆子宣没放他走,他也不能就这样擅自离开。

    但他没有住在暗杀府里,他住在山脚驿站里,也没有回家去。

    对啊,他家可不就在尚京?

    有家不能回——

    他站在树影底下,握着一小壶酒。

    他在外时不常喝酒,因为要时刻保持警惕,可是尘事这么多,总有散不去的愁苦,要仰仗杜康。

    对面的庭院里,父亲满头花白,握着一条戒尺打在弟弟手心——

    “这篇赋,你哥他五岁就能背了,你如今快要满十岁了,背了半个月还是一点长进也没有!”

    他一想,又停下了手,小儿子抹着眼泪,委屈巴巴。

    父亲道:“也不能像他,那个逆子……”

    一挥手,“罢了,你回房去罢。”

    方休将酒壶送到唇边,辛辣入喉,忍不住想跳进院子,去给老父请个安。

    可他终究只是跳下屋顶,转去酒家买醉。

    几番杯盏后,一只鸽子咕咕咕地落到他肩头,带来府中传唤之信。

    署名霜夜,便只能一骑快马,就算酒意上头,还得迎风散去。

    霜夜守在门口,等了半个时辰,看方休下马后的步子有些虚浮,便道:“喝了多少?”

    方休道:“没有多少。”

    他答得很快,脸上也不红,眼睛里尚清明,霜夜便信了,示意他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轻声下令。

    背后风凉,门口的落叶窸窸窣窣随风而去。

    辰光还在,撒满园中蔷薇之时——

    满屋的人都在看。

    美人坐在陆子宣腿上,脸上一片通红,低着头,又时不时抬眸偷偷瞄着他们,很是不安。

    方休惊于她的痴傻模样。

    他本以为她就是顾清影口中的“苏姑娘”,可顾清影说那人是哑女——那便和眼前不是同一个人了。

    陆子宣怡然自得,拈起盘子里的一颗梅果,在她眼前晃一晃,问道:“要吃么?”

    美人呆滞地沉默着,视线被果子牢牢牵住,陆子宣不耐烦,膝盖轻轻一顶,一声嘤咛就从她喉间泄出来。

    她羞怯地点点头,声音娇俏:“想。”

    陆子宣一笑,“说点什么,就给你吃。”

    他声音有些沙哑,暧昧不已,提醒道:“昨晚教过你的。”

    苏棠眨眨眼,似在努力回想,最后红着脸小声道:“哥哥……蓉儿想吃……”

    玉面先生眸子一颤,竟比她本人还觉得屈辱,不忍地轻轻别过头,不想去看她以一个如何不堪的样子坐在男人怀里,柔柔献媚。

    那颗果子甜美无比,落在她舌尖的味道却苦涩而恶心,她忍不住想哭,浑身都僵硬着,只能把脸深深埋下去。

    霜夜眉心一跳,略尴尬地轻咳两声,道:“你也用不着议事的时候都带着她。”

    陆子宣抬手捏住女人下颌,像在给人展示一个玩具,问道:“她漂亮吗?”

    霜夜只得道:“漂亮。”

    陆子宣突然将怀里的人一推,苏棠跌坐在地上,困惑地望着他,却听人道:“霜夜大人夸你漂亮,去谢谢他。”

    苏棠茫然无措,迟疑了好半天才挪了一小步,爬到霜夜脚边去,抬头道:“谢谢你……”

    一句而已,我见犹怜。

    霜夜与陆子宣对视一眼,从袖中抖出一枝蔷薇。

    递到她眼前,道:“娇花配美人,送你。”

    苏棠握着蔷薇便笑,怔怔道:“好……好漂亮……”

    霜夜看她如此乖巧,便伸手在她头顶揉了两下,像在逗弄小猫小狗。

    玉面先生面不改色,手里却握紧了。

    他害怕——

    他怕苏棠受不了这样的侮辱,迟早装不下去。

    然而苏棠又爬回到了陆子宣身边,扯着男人衣角,张开手臂——

    “哥哥,抱……”

    这个称呼很合理,想来多年前陆丹蓉曾经就是这么叫他的。

    玉面先生悬着一颗心,看陆子宣重又把人抱回怀里,不动声色地暗松了一口气。

    花娘的脸色复杂极了,既惊讶又好奇,即使眼见为实,仍无法相信丹夫人也有这样一天。

    陆子宣正抚着女人侧脸,忽唤一声:“花姬——”

    她如梦方醒,道:“在。”

    陆子宣只一味瞧着她,还没再说,花姬已明白过来,回报道:“沈良轩派回澹州的人已经被我们截住了,大人尽可放心。”

    苏棠专注地揪着手里的蔷薇花瓣,一片一片,扔到地上去。

    陆子宣握上她手腕道:“这么漂亮的花,怎么还把人家花瓣揪掉,辣手摧花,都说人之初性本善,用到你身上可就不对了。”

    他遥遥一问:“先生,沈良轩也曾这样过吗?”

    玉面先生道:“回大人,从来没有。哪怕是百般折磨,她都从未如此乖巧,更别说乖乖坐在他怀里了。”

    陆子宣心情大好,笑了几声道:“先生来了一个多月了,我一双儿女的病多日未再犯,果然神医。”

    方休一月未归,总觉得暗杀府里透着一丝异样,最奇怪的就是这个来路不明的美人,霜夜和花姬也像是有什么秘密瞒着,而那个一头银丝沉静如仙的人——

    他禁不住去打量玉面先生,那头发不是自然衰老而白的,像是沾染了什么极可怕的毒物,才弄得白发三千丈。

    可他的脸还很年轻,至少看着比霜夜年轻。

    他若染黑了头发,扮成女装,不会比陆子宣怀里的美人差。

    玉面先生察觉了他的目光,侧首点头致意,方休的视线也没躲闪,却被陆子宣开口叫住——

    “梦生。”

    方休道:“属下在。”

    陆子宣调戏着美人,随口问:“梦生心急着回家去吗。”

    方休道:“回家?”

    陆子宣道:“玉山,尚京的那个家你早就不要了不是么。”

    方休道:“属下并不急着回玉山,荣城有喜事,师父和师弟们已去了,属下也想去找他们。”

    玉面先生心中警铃大作,果然陆子宣问:“又出了什么喜事?”

    方休的语速不急不缓,语调低低含忧,不经意地瞥霜夜一眼,道:“属下的师弟要成亲了,要娶飞仙观的姑娘呢。”

    玉面先生知道好几双眼睛都钉在苏棠身上,明明玉山的人都快到洛城了,怎么可能跑去荣城飞仙观。

    虽然不知道何以要提起一个女道士,但这分明就是个陷阱。

    她撑不撑得住——

    苏棠扔掉了最后一片花瓣,扯住陆子宣衣领道:“花……花……没了……”

    陆子宣怜爱地捏捏她脸,“霜夜,再给他一朵。”

    苏棠这回没有再揪花瓣了,只问:“哥哥,什么叫成亲?”

    陆子宣一蹙眉,“算了,八成说了你也听不懂。”

    但美人有了花就满足了,宠溺地摸着蔷薇花瓣,忽然抬头在陆子宣下巴上轻啄一下。

    嗓子里还杂揉了一声不耐的催促之意。

    她是嫌这些人呆在这里太久了。

    陆子宣看她一眼,不去理她,她便赌气般地从男人怀里跳下来,绣鞋上坠着两颗小铃铛,一阵轻响。

    陆子宣一把拽住她,“原来你走得动啊,那怎么还总要人抱?”

    苏棠歪着头,衣裳被男人扯下了半截,露出一截香肩,上头红红几点,在场的男人一眼都能看出来那些是什么。

    方休喉间一滞,微微红了脸。

    喝酒时他都没有红脸,现在却红了。

    花娘也看出那几抹欢好之痕,除了苏棠,这里只有她一个女人,纵然她坦荡,男人的目光却也如火,他们不敢太放肆地看陆子宣的女人,便渐渐开始打量花娘,似也好奇她一个女人看着这些有何感觉。

    陆子宣察觉到了属下的尴尬,摆手道:“都回去罢,晚点再议。”

    玉面先生走在最末,只听身后一句软糯女声,带着nongnong鼻音,是苏棠在陆子宣腿上半带哭腔的一声埋怨。

    是埋怨,还是勾引——

    “疼……”

    她红着脸,“哥哥,我疼……”

    陆子宣轻蔑地笑起来,“哪儿疼?”

    苏棠呜咽一声,再没说话。

    房门一闭,霜夜在几步远之前仰天而叹:“红颜祸水,大概就是这样的女人,一声声喊得,我骨头都酥了…看她那样子,不知道抱起来多软……”

    他忍着心头的火气,“花娘——”

    花娘抬手拍他一下,“霜夜大人,现在是白天呢。”

    霜夜道:“那又如何,食色性也——”

    方休打断他的邀约,“前辈,我是否可以走了?”

    霜夜道:“我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要你撒谎。”

    方休道:“我没兴趣知道。”

    霜夜便道:“也罢,你还真听话呢。府中无事了,你可以走了,只不过……”

    方休本已转身,闻言回头,“什么?”

    霜夜道:“没什么,你近来太懒散了,希望下个月的黄金榜上,你的名字能回来。”

    他伸了个懒腰,又催了女人一声——

    “花娘……”

    玉面先生道:“花姬大人,在下有话跟您说。”

    霜夜嘲讽一笑,转身,带点惊讶,“先生也要灭火吗?”

    玉面先生道:“我又不是你。”

    他恭敬道:“且看花大人自己愿意去哪边了。”

    花姬受宠若惊,几个人在陆子宣房门外也不好大声喧哗,两个男人只眼神交锋,花姬打量着玉面先生,最后道:“霜夜大人,奴家晚上再去你那里罢。”

    霜夜嗤笑,“呵,整个暗杀府我还找不到一个女人了?二位慢走。”

    花娘柔柔地贴进玉面先生怀里去,“先生,咱们去哪儿说话呢?”

    玉面先生飞快退后一步,道:“去药房,我制药,一面说话。”

    花娘哭笑不得,“药房?先生,您真的只想说说话?”

    玉面先生道:“放心,都会是好听的话,听了有好处的话,同僚数年,在下怎会亏待了你。”

    房内隐约传来一阵喘息声,二人听得清清楚楚。

    一时都收了声。

    玉面先生眼眶一红,赶紧挪步离去,那声音却成了幻听一般在耳边响个不停,丝丝生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