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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

    二月,春色已起,花朝已至,女儿新钗新裙,轻如柳烟,外衫御春寒,花伞旖旎,未惧春日细雨。

    琦州郊外人烟渺渺,三两行人停步折花,新蕊娇煞人。

    山间伫立着一棵百年古树,树干粗壮,枝丫繁盛,绿叶幼嫩。枝上系着一条条红笺,色如杏花,黑墨点缀。

    男男女女在这里祈愿,偶尔笑语,惊动林间小鸟。

    顾清影和苏棠就站在树下的桌案前,面对颜色漂亮的笺纸。顾清影春衫浅碧,配苏棠一袭鹅黄,一齐站在那儿便像入了画。

    道人许久未着道袍,竟也习惯了常服。与苏棠避世于此,倒真的生出了归隐的想法。

    然而远在荣城的飞仙观容不得她这样想。

    她也曾在蜀中生活过一段日子,姨母去世时留下一户老宅给她,她虽多年未归,宅子却还有人帮忙打理。新年之后,她抽空带着苏棠去了一趟小镇,祭拜了姨母,又将宅子卖了,找了名声在外的镖局,将银财送去了飞仙观。

    如此一来,至少师弟师妹们可以不愁吃穿好一阵子。

    然而,顾清影终究是要回去的。

    她每每想到这里便郁郁寡欢,可苏棠日复一日地活泼起来,很爱笑。虽然依旧没有说过什么清楚的话,只有那些模糊单调的音节。

    顾清影开始习惯去猜她的脾气,去注意她每个神情。夜里她时常梦魇,也只有惊恐的抽气声,然后会蹭着顾清影肩头呜呜地哭。

    顾清影就不敢去猜她梦见了什么。

    就像王了然说的一样——

    苏棠的十八年,没有一点儿是好的。

    她有做不完的噩梦。

    而如今春来,外头的风景越来越好。听说山间的许愿树灵验,顾清影便带着她过来。

    耐心给她解释这些红笺的作用,指了指头顶,“挂在那里,心愿就会达成。”

    苏棠眨眨眼。

    顾清影道:“心愿……就是最想要的东西,最希望发生的事情。”

    她以往清冷的眉目如今都变得温和许多,眼睛里不再是无欲无求,反而还总是含着很多期待。

    苏棠的身体也渐渐好了,内力几乎已经恢复,只是她未再动用武力,又不懂去调息,便有时莫名暴躁,顾清影试着帮她运功,又教她写道德经,希望能抚平那股戾气。

    此时苏棠已经自己拿过了笔,迟迟不知该怎么写,顾清影自然容她慢慢想,自个儿提笔,端端正正地写好一句。

    苏棠呆呆地望着,缓缓张了口,又有点害怕的样子,垂下视线,嘴角一撇。

    顾清影把笔一搁,轻轻握住她肩头,“怎么了?”

    苏棠抬手指着红笺,声若蚊蝇地吐出一个字——

    “顾……”

    这声太轻太小,顾清影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但一瞬间就反应过来,声音发抖,“顾清影?我的名字?”

    她只告诉过苏棠一次,是元宵那天夜里,入睡后万籁俱寂,床边的蜡烛一直点着。不知多久以后,苏棠忽然战栗着将她惊醒,她想抱住她安抚,她却开始推拒,手脚并用地要爬下床去。

    顾清影死死抱着不放手,猜想苏棠是不是以为身边是那些坏人,于是尽量温柔地在她耳边说——

    是我——顾清影。

    别怕。

    苏棠一下就停止了动作,手心被女道人摊开,缓缓写上了那个名字。

    一如从前她在顾清影掌心划写的样子。

    道人在烛光里看到她皱着眉头抽噎,心口猛酸。

    细雨已停,阳光洒落,从树叶间碎下去,浮在苏棠头顶。

    她太久没有说过话,自己也不适应发声,小心翼翼地又把“顾”字念一遍,顾清影大喜过望,声音放得更软,“对,顾清影,你慢慢地念一遍好不好?”

    苏棠双肩绷得紧紧的,严阵以待一般,唇色如樱,依旧少了很多血色,轻启之后,终于把那个名字念了出来。

    顾清影心头大震,轻轻抓着她的手握住笔,一笔一划地将自己的名字写在薛涛笺上,便松了手,由她自己继续。

    最后苏棠手舞足蹈地表示自己写完了,眼巴巴地往上望,不知道该怎么把红笺挂上去。

    顾清影便从她手里把笺纸拿过去,晃眼一看,发现下头没有再写字,而是画了好几个圆圈。

    她一时弄不懂,苏棠像是很得意,笑得灿烂极了——

    “元……元宵……”

    顾清影记得元夕夜里她对那些芝麻馅儿的小白团子爱得要命,心头又酸又甜,果然苏棠细声细语地,很慢地补充道:“你……元宵……”

    她抬手比划一下,“很,很多……吃不完……”

    顾清影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在笑——

    苏棠的心愿是:顾清影有吃不完的元宵。

    她飞快自己那张红笺也捏在指间,轻身一踏,跃上了树顶,将它们系在了枝头。

    苏棠在下头拍着手,桃花眼里收尽春光。

    旁边有人忍不住盯着她看,看她裙角的梨花纷飞,似雪落鹅黄蕊,而落在她眼前的女人眼角微红,却也依然清秀如一支玉兰。

    不再是冷冰冰的寒松。

    苏棠兴高采烈地拉住她衣角,女道人也含笑看着她,然而只一瞬,顾清影忽然就变了脸色,飞快转身将她护在身后,同时一手握住了挂在腰间的剑。

    紧接着便是铿锵一声,剑锋撞上了短匕——

    四下的男男女女尖叫着散去,唯留刚刚仿佛正要和顾清影擦肩而过的黑衣男人。

    顾清影没有听到什么利刃出鞘的声音,只是听到了这个人的脚步声。

    习武之人的脚步声,不一样。

    男人一击未中,匕首刀尖从顾清影剑刃上擦过,刺耳的声音让苏棠难受得闭上了眼睛。

    顾清影感觉到她在发抖,震怒之下内力陡扬,皆聚上锋刃,寒光虽未触及那人,逼出的剑气却仍将他惊退数步。

    然身后竟也传来了脚步声。

    顾清影转头之间,只看到一抹银光闪闪,是那人手上的铁爪——

    他的左手就是这只铁爪,五爪弯曲,尖端锋锐可怕,竟直接照着苏棠脸上抓去,顾清影一把将人环抱,旋身躲开时后背火辣辣一痛。

    她喘息着再抬头,面前已是两个人。

    一个握着一对短匕,一个铁爪上沾了血。

    苏棠呜咽着,被她按着脑袋压在怀里,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声,和温柔的令语——

    “别动,别看。”

    顾清影横剑,“没事的,你把眼睛闭上,别害怕。”

    她曾一直用一柄拂尘,拂尘不比长剑,软软的,无锋。

    而剑者,虽是礼器,却生而为杀。

    两把匕首都很短,它们若要命中要害,人就必须靠近。

    顾清影一手搂着苏棠,眼光所及,已预判此人将攻之位。

    苏棠闭着眼睛,只听到来人脚步微动,近在咫尺的兵刃碰撞声让她头上一疼,忍不住睁眼,眼前光影骤乱,脸上温热几点,已被溅上了血珠。

    顾清影一剑削去了那人一只手,疼得他惨叫着,面部剧烈抽搐,随即又是震耳欲聋般的一声,铁钩几乎要在剑刃上掠出火花。

    苏棠太久没有听到过这种声音,顾清影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还在和那只铁爪僵持。

    这个人本就没了一只手,镶了这只铁爪,拙劣的易容使他的脸看上去极度诡异,耳际翻起了一层薄皮。

    顾清影凝力一推,顺势将长剑撤下,即刻松开掌心将它落地,男人下压之力收不住,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前倾两寸,正撞上道人掌风——

    胸口碎裂般扩散出剧痛,人闷哼一声,却将将站稳,还欲再攻,顾清影心头一悬,却又听到一声轻微落地。

    男人也听见了——

    他如临大敌般回头,一爪狠过,拍断剑端三寸,然而断剑未停,直直扎进了眉心。

    男人缓缓倒下,顾清影捡起长剑,凝眸看见来人后一时差点认不出,一手将剑收回鞘中,试探着开口——

    “南宫羽?”

    女剑客一身灰衣,耳畔垂落的发丝被风一扬,挡住半张脸。

    她一把扔了断剑,拂开头发,看到苏棠缩在顾清影怀里发抖。

    她攥着顾清影的衣领,抬手在脸上一摸,摸到一抹鲜红,当即惊恐地叫出声。

    南宫羽扑到她身前去,顾清影握住她手心,另手去遮她双眼,却被她狠力挥开。

    苏棠眼前唯见那抹鲜红,听不到顾清影在她耳边唤她名字。女道人蹲在她身边,用自己浅碧的袖口去擦她手上的血红,口中急急地让她不许看。

    南宫羽暗中监视二人已久,知道苏棠不再记事,明知徒劳,还是唤她一句——

    “小夫人?”

    苏棠被这个称呼震得眼中立显阴森,转头怒视时,在余光里看到那被顾清影砍去一只手的男人抓着手中寒光而起。

    顾清影未及起身,便被苏棠猛地往身侧一推,力道极大,道人本毫无防备,身子一倒间,南宫羽手中的飞刀也还没来得及脱手,苏棠的右手竟已稳稳抓住男人手腕,积聚多日而无处发泄的内力在此刻倾出,腕骨断裂,咔嚓一声,短匕下落。

    男人惊痛跪倒,苏棠只觉陌生而熟悉,她脑中未及反应,手已将匕首接住,刀锋一过,在男人喉间划出一朵血rou之花。

    温热的鲜血迎面而来,从她下颌滴落。

    她当场怔住,僵硬地用手去擦,鲜红越擦越多,唤起嘶哑的悲鸣,她喘不过气,双腿一软,跌在顾清影怀里。

    道人被她吓得快哭出来,胸口也染上血色,苏棠抽搐痉挛,被nongnong血腥气恶心得想吐。

    她拼命仰着头去看女道人,齿间战栗:“顾……顾清……影……”

    “对……对……”

    她艰难睁着眼睛,没有力气往下说,但顾清影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南宫羽眼帘一垂,万念俱灰。

    顾清影忍着背后伤处的痛,要抱她起身,心慌意乱间不知苏棠是否想起了什么——她一点儿也没怪苏棠杀人,她只怕苏棠见了血就会想起以前习惯生杀的日子。

    十八年,血色那么多,不会很难想,处处皆是。

    苏棠眉心的仙鹤红顶被鲜血盖住,仙鹤也染了血污,睫毛上挂着血珠,随着她连番眨眼而流落而下,跟大片鲜血融为一体。

    顾清影也被勾起了可怕的回忆——

    苏棠上回也是这样,满身满脸都是血,走出房门,腿间也是鲜红一片。

    南宫羽的声音打断她眼前幻影:“此地不宜久留,带她走!”

    顾清影颇为吃力地抱着苏棠起身,以为苏棠已经昏迷过去,却听到她还在说话,好像很不容易地又聚集起一些力气,缓缓地,像梦语呢喃一样,叫顾清影的名字,不知叫了多少遍,终于尾音一沉,再无声息。

    南宫羽踉跄着扑到死人身边,果然从男人身上搜出一枚暗杀令,便紧紧握在了掌心,最后收入袖中。

    她转而去追顾清影,远远看到她背后的五条长长的血痕,血迹晕染一大片。

    她想自己终究是说错了话。

    她曾跟苏棠说——顾清影不喜欢你。

    元夕那夜,南宫羽混在人群里,又跟着人群离去,回头后看到顾清影和苏棠十指相扣,看到顾清影蹲在地上大哭。

    那时南宫羽忍不住笑了起来——

    顾清影这种人也能哭成这个样子?

    她看到苏棠毫无反应,任顾清影痛哭,也不出言安慰。

    她远远跟踪二人到了山里头,在院外就闻到一丝药香。

    所以这回她已熟悉了路,就算顾清影走得太快,她已跟丢。

    她茫然无措,觉得自己太多余,房里的顾清影正在给苏棠擦去脸上的血,手臂打着颤,隐隐有抽泣声。

    南宫羽靠在门边,知道这里完全不需要自己。

    她眼眶一热,朗声冲顾清影道——

    “我本是要来杀你的。”

    顾清影正在给苏棠换衣裳,闻言头也未回,把整个后背都暴露在南宫羽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她想站起身,却脱力跪倒了下去——

    “我也觉得我该死。”

    南宫羽的阴毒目光牢牢定在她身上,手里握着一把小小的暗器飞刀,握得很暖。

    她确信自己可以把它扎进顾清影颈间,或者后背,直接穿透,扎进心脏。

    可是在这之前,她想问清楚那个问题。

    顾清影背上的血还没干,此时看起来异常刺眼。

    南宫羽强撑着着开口:“之前,她一整天都在问……为什么你不喜欢她。她说她太脏了,所以你不喜欢,又说自己变得难看了,所以你不喜欢。因为不喜欢,所以扔掉了。”

    “顾清影……若早知道有今天,早在玉山之时,我便杀了你——”

    顾清影的肩膀剧烈起伏,南宫羽自嘲地笑了笑,也不再纠结什么早知今日当初便如何如何的虚言,“我只想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她?连我看了都觉得——你怎么可能不喜欢。”

    顾清影闭上眼睛,想起方才那张薛涛笺上的小元宵,大小不一,在小小一张上显得有点拥挤,说是一团葡萄也有人信。

    南宫羽听到了顾清影的轻笑,那种哭笑不得的,有点无奈?宠溺?还是心花怒放?

    顾清影抬起眼帘,回过头,侧脸上晶莹一线。

    她抬手摸索到苏棠掌心,轻轻一握。

    哭中作笑,半张脸表情颇为滑稽,幸好这里没有人会笑话她。

    她另一手捂上心口,说——

    “我喜欢……”

    “很喜欢……”

    “我很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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