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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节

    亲卫回来得比吴三桂想像的要快许多倍。他正惊讶怎么一转眼他们又回来了,没想到亲卫先叫嚷起来:他们全在城门口被堵住了,手持洪承畴令箭的人与他们争论不休,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出城。

    跟着这几个亲卫一起来的还有城门楼的守兵,他们既不敢得罪洪承畴的人也不敢得罪吴三桂的人,夹在两拨将领中间一个劲地说好话。他们跟着过来是为了核实身份——洪承畴的亲卫说,核实身份后就可以出城。

    吴三桂脸色一沉,正要大发雷霆,突然心中一惊,转身看向赵良栋。后者刚喝了醒酒汤,也在琢磨洪承畴这道命令的含义,两人都知道洪承畴可不是个荒唐糊涂的人。

    二人还来不及交换意见,突然又有一个亲兵跌跌撞撞地跑进门来,向着吴三桂嚎叫:“大帅,大事不好啦!城外打起来啦,杀喊声震天动地啊!”

    第五十五节 混战

    驻扎在城北的绿营参将戴剑雄不是邓名最早见到的清军将领,但却是最先带人赶到城南的一个。戴将军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名字也是后来请师爷帮忙起的,是个头脑简单、身体肥硕的武夫。他祖籍杭州,满清摧毁弘光政权、控制江南以后,戴剑雄就投军吃粮,跟着清军东征西讨了十年,积功升到了游击。清军攻入云南摧毁昆明永历政权后,绿营将佐一律有赏,戴将军刚得到参将头衔不过一个多月而已。

    虽然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但无论在哪位统帅的手下,戴剑雄都是被当作猛犬使用,与敌兵正面交锋的时候,此人也很敢上前冲杀一番,但也就仅此而已。现在昆明周围暂时没有战事,吴三桂在城中坐镇,就让戴剑雄领着所属部下在城外边独立扎营。这是戴剑雄多年以来获得过的最大信任,至于委以独当一面的重任,那是任何熟悉戴剑雄的统帅都不会考虑的事情。

    当然身居高位的各路将帅绝对不会和戴剑雄明说这一点的,他本人也从没有意识到,只是看到和自己地位差不多的同僚被派去某处负责清剿溃敌时,戴剑雄心里也会觉得有些失落。前些日子一个不起眼的同僚被打发去东川那个无人区修筑烽火台,这个差事让戴剑雄羡慕了很久。毕竟是统辖一方,政由己出啊,他戴剑雄的资格这么老,但是从来没有过这种自由自在的机会,永远要在统帅身边听令。

    今天通过吴三桂亲卫之口,得知吴大帅给自己信任有加地发来了“便宜行事”的命令后,戴剑雄激动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他在心里不停地勉励自己万万不要辜负了大帅的这番信任。虽然兴奋不已,可戴剑雄同样注意到了那些大帅亲卫的装束——大帅的心腹都要上阵拼命了,他这条猛犬此时不扑上去狠咬敌人一口更待何时?

    深夜中,戴剑雄催促士兵出发。赶到城南的时候,借着天空的火光,远远看到正有一队人似乎在朦胧中要拔营离开,那是邓名第一个通知的西营降军。

    看到戴剑雄的部队开过来时,西营军官知道是从北边来的清军,更加生气:“不就是要我们走么?何必还派兵来催,难道我们还敢不走不成?”

    虽然觉得吴三桂欺人太甚,但这些西营降军也不敢表现出来,他们加快撤退速度做给这些监视自己的清兵看,以便让昆明城彻底放心。

    但戴剑雄见到这些降军正在趁夜离开营地,就立刻派人上前阻拦问话。戴剑雄并没有考虑得太多,他见到西营降军准备向南走,以为他们知道事败要逃跑;如果他见到的是这些降军向城市靠拢,则会以为他们打算进城策应,总之这些西贼肯定是勾结城内乱党了。就算降军稳居营内不动,说不定戴剑雄都会怀疑他们是在等待时机——如果不需要自己来镇压这些西贼,那大帅为什么要给他“便宜行事”的命令呢?不痛打他们一顿简直就是对不起大帅这温暖人心的信任。

    听到传令兵回报,说什么对面的西营降军自称是奉吴三桂命令拔营后,戴剑雄顿时仰天一通狂笑,他早就听邓名说过,吴三桂已经下令西营呆在营内不许乱动:“无耻西贼,大帅早料到你们会反复无常了!”没错,大帅给予的“便宜行事”的命令,不就是为了控制这种局面么?

    狂笑过后,戴剑雄脸色一沉,再不犹豫,拔出宝剑大声喝令道:“杀!”

    有些军官、亲卫试图劝说,但戴剑雄煞有介事地分析道:“这营西贼急着逃窜,还公然欺骗本将,定是乱党无疑。给我杀!”

    而对面的西营降军说明情况后就继续分批撤退。吴三桂命令来得急,大晚上撤退终究还是不容易,当又有一批军队开始撤离时,旁边那支监视的清军突然猛冲过来,不分青红皂白逢人就砍。西营降军的为首将领见状先是错愕,接着就是无限的悲愤:“鞑子这是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啊。”

    这些西营将官判断自己肯定是受骗了,吴三桂先把自己骗出营,然后埋伏在路边的清军就上来杀人。因为对战局悲观失望,这些西营官兵觉得抵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迫不得已只好投降。但投降后不但备受羞辱,最后却仍是死路一条没有丝毫差别。绝望的西营兵将感觉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多日来被强压下去的羞耻、愤怒和对清军的仇恨终于一起爆发。

    “和鞑子拼了!”

    在戴剑雄率先发起进攻后,被袭击的西营降军迅速还以颜色,不退反进,向清军猛扑过来——在西营将领眼中,既然吴三桂要伏杀自己,那多半是逃不掉了,只能抱着杀一个鞑子算一个的念头了。

    紧跟戴剑雄赶来的另外两路清军将领也是差不多的愣头青,见到前面已经打起来了,其中有一个二话不说就上来助拳。而另外一个稍微谨慎些,先派人来探探情况,得知西营企图逃跑,然后突袭官兵后,顿时也是勃然大怒。别说大帅给自己“便宜行事”的命令了,就是不给,也不能站在边上看热闹啊。

    其它几座西营降军的军营,有的已经按照吴三桂的命令准备撤退;而有的比较慎重,还在商议该如何应对,是不是有必要派使者去向昆明表忠心,甚至可以由将领亲自前往以便让吴三桂放心。

    但突然听到喊杀声震天,从北边开过来的几支军队围攻一营西军,无论是想撤退的西军还是仍在犹豫的西军都全营哗然,认为这是吴三桂安排的行动。虽然之前还抱着希望,觉得清军未必会把自己斩尽杀绝,但现在吴三桂摆明了要食言,开始动手屠杀降军,今夜多半是没机会逃生了,这些前西军自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坐以待毙。

    “投降了都不给老子活路,那就谁也别想活!”

    这差不多是此时西营降军上下所有人的想法。本来应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但昆明城内的大火燃得正旺,在这层火光的映照下,很快各个西军营地都响起战鼓,大批的西军士兵呐喊着冲出营地,增援正受到围攻的那支友军——幸好这两天吴三桂给了一些粮草,也没有收缴各军的武器,也可能他是为了麻痹人心吧。反正今天吃饱了,手里还有家伙,先灭了这批清军兔崽子再说。

    并不是每个清军将领都是和戴剑雄一样的二百五,有一个营地的清军将领就没有匆忙地大举帅兵出营,他只是叫醒大部分士卒让他们保持戒备,并且进行了一些部署调整,又向城南派去一小支监视部队。他对吴三桂“便宜行事”命令的理解是:不让西营降军做出有害昆明的行为。

    但没过多久,城南突然喊杀声大起,派去那边监视降军动静的侦查兵也赶回营中,侦查兵连滚带爬地冲入中军帐,报告说三万西营降军尽出,正在围攻清军,戴将军等人已经被围陷入苦战。

    “狼子野心,果然不出大帅所料!”清将闻言大惊。刚才得知戴剑雄等几个将领直接带兵过去的时候他还觉得莽撞,不想西营贼子果然和城内乱党有联系,一下子皆反。将领感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迟钝,似乎是辜负了吴三桂的信任,不过幸好还有补偿的机会。

    除了赵良栋的那营因为主将不在而没有擅自行动外,城北其余各营一通喧哗大乱后,清军倾巢出动,向城南扑去。

    ……

    在粮库前,洪承畴催促着兵丁们上前。以现在的火势之大,不把这片房子推平,仓库的外墙和墙外的一条街道是不安全的,凶猛的烈火会把大量的火星和着火的东西抛到空中,然后落到仓库里来,而且烈火太近的话,很快就能把泼在墙壁和地上的水烤干。

    等士兵们去执行命令以后,洪承畴又到粮库内看了看水缸,缸里面确实盛满了清水。水井边有些人正在议论得热闹却没有提水,洪承畴顿时冲过去一通喝骂。井边的人都是仓库的守卫,他们对守住粮库没有太大的信心,可是看见经略大人亲自带人过来视察,他们再也不敢嘀嘀咕咕,纷纷涌到井边开始全力提水。

    “这帮奴才,不盯着就是不行。”洪承畴又骂了一声,准备留下几个亲卫当作监工,以免这帮仓库守卫偷懒耍滑。

    但洪承畴还没有交代完,奉命去前面监工的部将就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朝着洪承畴大叫道:“经略大人,不好了,外面那几百兵都跑了,末将怎么拦也拦不住。”

    虽然大火还没烧到近前的这片房屋,但滚滚热浪已经扑面而来,给人的感觉如在火炉中。有些士兵冲上去拆房子以前聪明地给自己身上泼了些凉水,但才推倒了一面墙,衣服就被烤干了,房顶、墙壁也已经被烘干了水分,那些泥灰、木料用手碰上去已是guntang,还可以看到窗户上的纸被灼烤得开始变黄,正在卷曲发焦。

    推平了房屋只是命令的第一步,士兵们接下去还需要把这些发烫的木料搬开,或者冒死向前扔到火墙里面去。可是现在不少士兵感觉自己的胡须和衣服发烫,好像都要烧起来了,周围也热得没有地方落脚。洪承畴不在乎士兵的性命,就算拼着死上几百人也要把隔离带开辟出来,但士兵们自己却在乎啊。他们知道,在当官的心里,与粮仓相比士兵的性命一文不值,现在火还没到近前就已经这么凶险了,等一会儿险情更重的时候,自己这条小命十有八九是保不住的。

    有几个大胆的士兵偷偷看去,发现监视他们的经略亲卫隔着一段距离——洪承畴的亲卫看到前方的火势后也人人心里惊骇,而且前方温度太高,烤得人站不住,亲卫们就躲在墙后边,只是大声呵斥小兵上前——救火的小兵就横下一条心,不管不顾地拔腿飞奔,迅速逃离火场。

    既然有人带头,其余的几百士兵也跟着一哄而散。耽搁了才一小会儿,火墙就又逼近了两条街,街后面的士兵见状扔下一切东西,亡命的飞跑,就盼着能跑得比后面追过来的大火快。

    洪承畴闻讯大惊,又急急忙忙地赶到仓库墙边。等他赶到时火势已经近在咫尺,火色已经亮得刺眼,整个视野内都是红彤彤的一片,街对面的那些房屋上的纸张已经开始燃烧。仓库的这面墙壁只有数米高,在十数米高的火墙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即使是站在这么一道厚墙后面,洪承畴也已经能够感到热量正源源不断地透过来,墙壁已经发烫,上面的漆正噼啪响着剥落。

    “快泼水!”虽然形势万分危急,但洪承畴还是不打算放弃。仓库里还有好多水井,如果不停地提水,或许还能阻止热量透过这面厚墙。

    但喊声未落,留在仓库后面的亲卫也哭丧着脸跑来报告,得知前面的兵丁都跑了之后,负责提水、运水的仓库守卫也一哄而散。洪承畴刚往前面去,后面那帮守卫就发一声喊,不约而同地往更后面的仓库围墙跑,亲卫去追赶也没用。守卫们争先恐后地翻x墙逃走,刚刚阻止一个,另外一个已经跨过墙去了;拽下这个再拽另一个时候,前面一个又爬起来再次翻x墙。最后不但守卫都逃光了,连不少洪承畴的亲卫也跟着一起越墙逃走。

    洪承畴派部将立刻去叫周围的队伍赶来仓库救火,部将虽然满口答应,但离开仓库后头也不回地往远处逃去。洪承畴又等了片刻,这时大火已经吞没了仓库墙外的民房,火舌开始舔着仓库的外墙,很快靠近火墙的一角墙壁就渐渐变成紫红色、然后变成大红色……

    从半空中有些灼热的东西开始掉下来,落到粮库的地上。望眼欲穿的洪承畴一直没能见到部将带着大队兵丁前来救火,连派去查看外面动静的亲卫都有去无回。

    “大人,再不走就晚了啊。”洪承畴身边最后几名亲卫抱着他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这些奴才,完全不把皇上的统一大业放在心上!”洪承畴心中大骂不止,但也知道粮库真的没救了。

    见洪承畴点头,这些亲卫马上提起一只水桶,把水泼了洪承畴和他们自己一身,几个人背起洪承畴,撒腿就向仓库后墙跑去。先是七手八脚地把老头子举起来扔过墙,等翻出了仓库后又背上老头子,一群人向着城墙方向狂奔而去。

    ……

    吴三桂和赵良栋得知城外兵变后,急忙赶向城头。他俩知道洪承畴已经前往督促救火,所以就先放下武库失火这一段,急着要知道城外的八万大军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洪承畴给城门守军的命令让吴三桂和赵良栋二人起了疑心,感觉老经略似乎在暗示什么,但两个人现在还是晕头涨脑的,昨天酒宴上和他们说话的人很多,那个保宁千总的事两个人都有印象,但这印象有些模糊,有些话也记不清楚。虽然吴三桂昨晚派往武库的那名亲卫一直没有回来,那个李名也不见踪影,但吴三桂还是不信会有胆大包天的人竟敢当面哄骗自己,并且肆无忌惮地放火。在今天与自己见面以前,那个保宁千总不可能知道他会有机会进入武库,所以这不可能是有预谋的纵火。

    城外兵变后,吴三桂更加相信自己的感觉。如果只是失火,那可能是个别人的破坏行动。可现在城中火起,外面跟着就发生激战,这给吴三桂的感觉就是一场事先策划的阴谋。比起保宁千总临时起意进行破坏这种说法,吴三桂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行动,这样也比较容易解释得通——有一批降军不知道用什么手段混进了城里,甚至设法混进了武库。不管他们是找到了内应还是靠贿赂守卫,总之这批人成功纵火,随后还给城外的同党发出信号。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问题就变得很严峻。敌人的目的是什么?是偷袭、夺取昆明,还是准备袭击自己?是不是有李定国的军队利用降军为掩护,潜行到了昆明附近?吴三桂脑袋本来就在疼,现在这一团乱麻般的事情让他头痛得更加厉害。

    昆明城内都是可靠的部队,而且城外还驻扎了五万多忠诚的清军,足以从数量上压倒城南的三万多前西营降军部队。但是只要还没了解清楚敌军的规模和叛乱的规模,吴三桂就不能彻底放心下来。

    出了府后,吴三桂首先想赶去北面的城楼——既然是西营降军掀起叛乱,城外发生了战斗,那肯定是西营降军在攻打清军的营地。

    但亲卫报告战事目前集中在城南,吴三桂听了大吃一惊,难道这么快清军就发起反击,攻到了叛军营前?

    越走近城南,城墙外传来的喊杀声就越是震耳欲聋,等吴三桂和赵良栋奔上城南的城墙后,看到火光照亮了城前的大地,无边无际的士兵正在混战厮杀。

    吴三桂急不可待地向随从们询问道:“是谁先动手的?”

    “看不太清楚啊,大帅。”城楼的守卫因为夜色的关系没能辨认出戴剑雄的旗号,但肯定是城北老清军无疑,他告诉吴三桂起因是北面过来了几队兵马,一直向城南的军队走去,然后就发生了冲突。

    “你说什么?”一瞬间吴三桂以为这个军官在胡言乱语:“你说是城北大营的军队趁夜进攻友军?”

    “是啊,大帅。”城楼的守卫军官给了吴三桂肯定的回答。

    第五十六节 离去

    吴三桂作为统帅,当然了解几万驻扎在城北的旧清军看不起新投降的前西营部队,但是他们之间的仇恨还没有深重到这个程度,还不至于有任何将领会趁着昆明城中的sao乱去偷袭西营降军。就算真有这种不怕吴三桂军法的疯子,也不会所有的将领都昏了头,带领五万大军齐出。最重要的是,吴三桂知道除了自己没人能调动军队。

    但不由得吴三桂不信,仔细询问了一圈城楼上的守卫,证实还真是城北的清军首先出兵。早先吴三桂酒醒以后曾经派亲卫出城传令,虽然亲卫被拦住没能出城,但有几个人也是这场冲突的目击者,他们向吴三桂证实了守卫所言非虚,确实是清军一窝蜂地率先向前西军发起了攻击——对这些昆明城楼上的守卫和亲卫来说,西营降军兵马出营并不是多么了不起的事。首先这些兵马不是向着昆明而来,似乎不是一种具有威胁性的行为;其次,无论是西营兵马调动还是他们营中点燃灯火也算不上太奇怪,毕竟昆明城中火起,这种情况下城外的部队进入戒备状态等待命令是很正常的,城北的清军早先也是这么做的。

    吴三桂很想派人去问问城外的旧清军,怎么敢没有自己的命令就擅自行动?善待这批降军对吴三桂来说不仅有军事意义,也有政治意义。在湖广战场投降的大多都是孙可望的嫡系,吴三桂进入贵州后,一些并非孙可望的嫡系部队也在前者的带动下一起向清军投降,不仅仅因为南明局势危急,也因为清军对待这些降军还算不错。

    现在昆明已定,永历天子弃国,李定国被逼进荒山野岭无力反击,大批明军因为彻底丧失信心而向吴三桂投降,他知道只要善待这些降军,给剩下的明军做一个榜样,那么投降的明兵明将就会接踵而至。没有了这些明军对清军的牵制,李定国就更加无法抵抗清军主力的重点进攻,吴三桂也就能腾出更多的机动兵力把李定国赶得更远,让其余的残存明军变得更加绝望。这好比是在滚一个雪球,这个过程已经开始了,只要吴三桂不犯错,那李定国就无法阻止这个雪球的滚动,任凭他有天大的能耐,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压死。

    这个道理吴三桂给手下将领讲过,而且和他们说得很明白:只要好好对待这些投降的前西营,以后就不需要打硬仗了。甚至可能连仗都不需要自己打了,让这些降军上阵就好了,你们可以坐在后面看着别人为你们拼命地挣功劳。

    吴三桂好不容易招降了三万西营军,他不明白城北的清军为什么要愚蠢地去攻打他们,如果真的把事情闹大了——那可是三万多西营军啊,传扬出去,天下的人肯定会认为是自己在坑杀降卒,不但将来残余的明军都会死战到底,就是别处已经投降的明军也会军心不稳。

    虽然借助昆明城上腾起的火光能够看见一些战斗的场面,但城外一片混乱,很难找到各营的指挥旗帜都在哪里,想要与各营将领取得联系是件很困难的事。虽然困难,但还是要尽快地去做,吴三桂想的就是尽快恢复对城外军队的控制,让他们不要再莫名其妙地自相残杀。

    ……

    此时肇事者正在远离昆明而去,背后熊熊燃烧的昆明就像是茫茫夜色中的一支火炬。

    “这是我们放的火么?”李星汉等人频频回头,昆明现在的景象让他们在欣喜之余同样也吃惊不小,半个天空都被这大火映红,李星汉还有些不解:“我们直接出城来的啊,没去城区四处放火啊。”

    “比我们去城区放火还好啊,没有几百个人怕是点不起这样的火头吧。”邓名说道。他一开始也没有想到火势会这么大,不过火势再大终究也会被扑灭,毕竟昆明城内外有近十万清军。他催促同伴加快速度离开。

    远远地还传来阵阵的呐喊厮杀声,邓名估计自己的授权行动取得了成效,眼下大概西营降军正在和清军交战。洪承畴和吴三桂都久经战阵,对于这种夜间乱战的局面,其他人或许会束手无策,但他们两个经验丰富,很快就能收拢乱兵,镇压西营,顶多就是手忙脚乱一会儿。西营降军没有统一指挥,若是不投降,也许很快就会被消灭。

    而且还有赵良栋的部队。刚才去过几处清军营地,邓名对赵良栋营地的印象最为深刻,仅仅从外面匆匆观察,就能看出与众不同,秩序井然。从卫兵口中得知是赵良栋的军营后,邓名找个借口就转身离开。因为他知道以这样的军纪风貌,主将不在的情况下假传命令也是白费口舌。不管怎么样,现在两军交火,吴三桂、赵良栋等人肯定会支持老清军,赵良栋的兵马将会是攻击西营降军的生力军。

    周开荒听见邓名叹了口气,有些奇怪地问道:“先生怎么还同情那些叛贼?”

    “鞑子入关已经十几年了,西营将士能够坚持到今天实在是不容易。这些留在云南的西营将士比建昌军还要困窘,如果天子不弃国,他们还有统帅指挥的话,我想其中的大部分都不会投降。”

    不过尽管邓名同情他们,但无论如何,就是让他们被清军消灭在昆明城下,也比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攻打李定国强。

    “西营或者很快就会投降,或者被吴三桂消灭。投降的西营兵将少一点,将来被吴贼派去攻打晋王的前锋就会少一些人。”邓名硬起心肠不再过多考虑西营降军的下场,有吴三桂、洪承畴主持,他们的结局已经注定。这次行动倒是给李定国稍微帮了一点忙:“然后清军就会全力救火,如果西营能多拖一会儿,那清军的损失就会大一些,晋王的压力也就轻一些。”

    吴三桂最快也要到天明才能结束昆明内外的的混乱,等到他查明邓名的身份,发出紧急军情命令沿途拦截,怎么也要到下午了。

    “抓紧时间,我们要尽快赶回东川府。”

    吴三桂的亲兵身份今天或许还能用一天,明天恐怕就得用保宁千总的牌子了。不知道明天保宁千总的腰牌会不会被一并拦截。如果可能的话,也许能找机会伏击一个信差,看看吴三桂究竟如何向各个地方通报,而且出云南之前,还要给吴三桂留下一封信。

    ……

    “都是洪经略……”吴三桂一边吩咐城门守卫打开城门,一边轻声抱怨了一句。他觉得都怪洪承畴下达那个封锁城门的命令,否则的话他的亲卫或许就能及时赶到城外众将的营地中了——其实还是来不及,但吴三桂觉得有机会,至少也能拦住几个,不至于闹成现在这个样子。

    “洪经略”三个字一出口,好像突然有一道闪电从吴三桂眼前划过,撕开了他面前的重重迷雾,自己感觉抓到了点什么线索,今天的事情似乎和洪承畴有很大的关系。

    没错,吴三桂觉得城外的将领不可能集体发疯,他们这么行事肯定是受到了某人的指示。而谁能指挥得动这五万清军呢?除了自己只有一个人可以调动军队,那就是洪承畴。吴三桂扪心自问,就是他自己要命令城北的清军突袭城南的降军,也需要花费工夫与他们解释,说明原因,让他们看到功劳好处,不然谁肯打仗、卖力气?除了洪承畴和吴三桂自己,没有第三个人能指挥这么多将领出兵。是谁给这些将领撑腰,让他们敢于违抗自己的军令?

    吴三桂感到自己的心脏一下子收缩了,他那声抱怨的话嘎然而止,手悬在半空,紧张地思索着。越是顺着这个思路往下想,吴三桂越是觉得可怕,因为城外有一些将领是他的心腹亲信……难道洪承畴把他们都控制了?

    吴三桂不认为洪承畴有能力让所有的部将都背叛自己,也许这就是洪承畴为什么要封锁城门的原因,还特别交代不许吴三桂的亲兵出城,必须要验明正身。他这是要隔绝城内外的交通、联系啊。

    吴三桂顿时发现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为什么能在武库放火?很显然是洪承畴安排的,既然有他统筹那当然容易得很,这场火多半是为了牵制住吴三桂的注意力。至于自己的亲兵和那个倒霉的保宁千总,很可能是凑巧撞破了洪承畴的布置,已经被灭口,所以一直没有回来。吴三桂从来没相信过李名纵火一事,那个保宁千总只不过凑巧进入昆明城里,他能有什么预谋?

    而攻打城外的西营降军,吴三桂觉得这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第一,这些西军是他吴三桂主持招降的,而且也受到他的控制,将来若是取得战功更会记在吴三桂的名下,消灭了这些西军并给他们扣上一个趁夜叛乱的帽子,就可以从根本上否定吴三桂的功绩;第二,这些军队中应该还有一些倾向吴三桂的将领,洪承畴只能先利用一场战争控制住他们,然后再设法完全予以掌握。

    “为什么洪承畴要对付我?”虽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吴三桂并不多耽误时候,他马上开始猜测对方的底牌:“他这么干就不怕朝廷问罪么,还是他此举得到了朝廷的授意?”

    吴三桂很快否定了后一个疑问,如果有清廷的授意,那洪承畴就不必搞得这么麻烦。不过既然幕后黑手是洪承畴,而目标就是自己,吴三桂马上意识到眼下该怎么办。他扫了一眼周围的士兵,就在这个城楼上还有手持洪承畴令箭的经略亲卫,吴三桂使了一个眼色,轻喝一声,他身后的卫士们就扑上去把这几个洪承畴的人抓住。

    “说吧,洪经略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吴三桂冷冷地问道。洪承畴说不定正在城外主事,企图用这把火掩盖行踪,并把自己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在昆明城内。

    洪承畴的亲卫一个个张口结舌,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吴三桂凌厉的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又在那些目瞪口呆的城楼守卫身上扫过,突然他看到了躲在墙边的赵良栋。

    吴三桂和赵良栋合作的时间不太长,以前赵良栋一直在洪承畴的手下做事。因为吴三桂感觉和洪承畴志向相投,在剿灭明军的大事上需要两人携手合作,加上对赵良栋军事才能的欣赏,一直把赵良栋当成自己人看待:“他今夜接到的会是什么命令?是不是洪承畴放在我身边绊住我的?”

    酒醒后赵良栋也感到今夜的事情前所未有地乱七八糟,刚才吴三桂吐出“洪经略”三个字后突然愣神不动了,赵良栋被提醒了一下,生出和吴三桂差不多的怀疑。但是当吴三桂突然发难把洪承畴的亲卫都拿住后,赵良栋哪里还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肯定是洪承畴发动的内讧!

    赵良栋敢发誓自己绝没有参与到这桩阴谋中,对于城外的战事也同样深感痛心。为了拉拢这些投降的西营将领,他这些日子没少花工夫;赵良栋同样确定,整个昆明城除了吴三桂和洪承畴,没有第三个人能发动这场兵变。虽然赵良栋被委任为城外远征军的统帅,即将率大军出发,但他自问也无法说服众将违抗吴三桂的军令,去攻打刚招降的西营部队。

    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凶险的漩涡中后,赵良栋就静静地、慢慢地往墙边挪着脚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挪到台阶旁溜下城楼,设法逃回自己城外的军营,然后把大门一关死也不出来,直到昆明城里决出胜负,再向胜利者输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