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节
八月十五月圆,求姻缘签的人格外多。姜令仪和明琬在佛殿外等了许久也挤不进去,索性作罢,改去菩提树下的老和尚那里求平安符。 “琬琬求了两个平安符?”扎着无数红绸带的巨大菩提树下,姜令仪笑得内敛文静,像是猜到了什么似的,“一个给伯父,还有一个给谁?” 明琬脸一热,掩耳盗铃般将两只平安符背至身后,哼笑道:“姜jiejie的那只符,又是给谁呢?” 这下,姜令仪自己也愣住了。 她如今无父无母,叔父家也不大往来,这只平安符又是为谁而求呢?大皇子殿下么? 或许呆傻的李绪太过孤寂可怜,让姜令仪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明明是该疏离的两个人,却因孤独而走到了一起,不知不觉间竟是占有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姜jiejie,你在想什么呢?”明琬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担忧道,“好不容易休沐一日,却总见你走神,可是近来太累了?” 姜令仪回神,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菩提树下的一幕似曾相识,像是经历过一般。”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有尘缘未尽,轮回一场,有破镜重圆之兆。”一阵风吹来,菩提枝叶婆娑,红绸飘舞,像是扬起红色的霓霞。树下的老和尚合十闭目,缓缓道,“只是镜里镜外水月雾花,孰真孰假,孰幻孰实,就要看施主们是在梦里,还是梦外了。” “这老方丈,说的话奇奇怪怪的,让人云里雾里。”离开慈恩寺时,明琬回首看着寺庙肃穆的大门,喋喋不休道,“我诚心请教,他却说天机不可泄露……话都说一半了,还在乎多说两句么?” “佛门有佛门的规矩,琬琬不必放在心上。”说着,姜令仪看了眼西沉的日头,歉意道,“我要回宫了,夜里不能再陪你去拜月。” 明琬诧异:“啊,这么快?姜jiejie不是休沐一日么,明早再回宫亦来得及,我都和爹说好了,晚上请你在家吃饭的呢。” 不知为何,姜令仪脑中又浮现出李绪一个人坐在地上摆弄木偶的身影,脱口而出道:“大殿下一个人过节,我答应了会同他赏月的,下次吧,琬琬。” …… 云英殿,正殿空荡荡的,李绪赶走了所有宫人,手撑着脑袋,意兴阑珊地摆弄着案几上的木偶。 而他对面,站着林晚照。 “难为你想的这个‘以毒攻毒’的法子,将我从楼上推下再摔一次,治好了我的脑子。”李绪懒洋洋道,“听说我病着的这段时日,你为我做了许多事?” “结交宣平侯世子、打入他们内部,趁机套取情报军机,这是殿下一早便交给属下的任务,属下一刻也不敢忘。”林晚照依旧是那副病怏怏的样子,阴柔的脸上毫无波动,“如今殿下醒了,属下便更能放手去做,早日成就殿下的宏图伟业……” 李绪抬眼,笑着问:“突厥那边,也是你的功劳?” 林晚照道:“借刀杀人,可将殿下的心腹之患一网打尽。” 李绪屈指弹倒木偶人,将其扶起,然后再弹倒,如此往复几次,方道:“停手吧,晚照。” “为何?”林晚照微微睁大眼,随后很快恢复面上的平静,蜷起手指道,“夺嫡复仇,不是殿下的夙愿么?” “是前世的夙愿。”李绪淡淡纠正,“我不想等到死的那一刻,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良久的沉默,林晚照道:“看来,殿下的病还未好。我背弃家族追随殿下,不是为了半途而废的。” 李绪嗤地一笑:“晚照,你知道我的性子的。现在形势和前世……我是说以前,不一样了,我劝你莫要轻举妄动。” 正说着,殿外忽的出现了一道熟悉纤细的身姿。 李绪弯了弯眼,直起身子的同时,他已轻车熟路地换上憨傻的神情,高兴嚷道:“小姜回来啦!我都在这等你半天了!” 身后,林晚照阴柔的眉眼间落下一层阴翳。 他问:“殿下为了这个女人连自尊也不要了,甘愿装疯卖傻?” 李绪的身形一顿。他没有回头,只轻轻道:“只要能再看到她,便是疯一辈子又何妨?” 说完,他不顾林晚照晦暗的神色,笑着奔向姜令仪。 那一刻,他仿佛彻底从阴暗中挣脱,跑到了光芒之下。 第93章 番外(十二) 李绪遇刺了。 九月天气骤冷, 不知何时,云英殿中的银杏叶已变得金黄。姜令仪坐在杏树下捧看一本古医书,看得入神, 任凭金黄的暖阳和杏叶披了满身。 李绪自殿中而来,在阶前定了定神,方换上痴傻稚气的笑脸,轻手轻脚从身后捂住姜令仪的眼睛,夸张道:“小姜!” “殿下?”姜令仪吓得肩一抖, 忙拉住李绪的手转身道,“殿下伤势未愈,怎么出来吹风了!” “小姜不在, 不好玩!何况,我的伤早就好了……你看,疤都快没了。”李绪挨着姜令仪坐在石凳上,眼中满是热切的期望, 邀请道,“小姜, 我们出宫玩吧!” 姜令仪迟疑道:“出宫需提前报备,今日怕是来不及。” “来得及的, 我早安排好了!”李绪说话憨憨傻傻的, 眼里却蕴着些许捉摸不透的笑意, 总让人想起秋原上的狐狸。他道, “小姜, 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 今天是姜令仪的生辰, 也不知李绪是从谁哪里打听到的,硬拉着姜令仪出宫游玩品蟹。 变故就发生在归来的途中,坊墙旁的树上忽的跳下几个手持刀刃的黑衣人, 身手极为凌厉,竟能越过侍卫刺来,千钧一发之际,是李绪替姜令仪挡了一刀,臂上霎时鲜血如注……那一刻,李绪敏捷得不像个只有九岁记忆的傻子。 姜令仪永远记得他那一瞬的目光,悠闲半眯的眼睛,像是浸透了杀气般,冷得令人发颤。 但仅是须臾一瞬,他眉头一耷,捂着伤处大声叫起“疼”来。 那群刺客一击不中,匆匆撤离,姜令仪忙着为李绪处理伤口,没来得及捋清他那一瞬的病态杀意从何而来。 李绪是为了给她过生辰才遇刺的,事后为了保护姜令仪,他还向皇帝撒了谎,将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弄得原本就对他漠视的皇帝越发生气,在云英殿发了一顿大火便拂袖离去。 此番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再加上天子震怒,李绪的处境已是可怜得不能再可怜,弄得姜令仪愧疚难安,只能更细致入微地照顾李绪,煎汤熬药事必亲为。她知道云英殿出了些谣言,说她狐媚惑主,趁着李绪坏了脑袋、不辨是非之时而勾引于他,若是大殿下尚且清明之时,哪能看得上她? 姜令仪只当没听见,她从来不会在乎这些。这些日子,她甚至忘了曾经那些噩梦的影子…… 若是没有那天午后,在李绪寝殿外听到的谈话,姜令仪大概会怀着这份温暖与愧疚一直陪伴李绪。 “晚照让你们来的?”殿中,李绪的声音传来,有着与憨傻状态截然不同的温润贵气。 与他谈话之人不知说了些什么,李绪轻笑一声,慢条斯理道:“若是真的刺客,行刺当选在僻静无人的死角处,且弓箭远比近身刀剑有效,如此方能成功,而选择那样的地点和方式,则说明刺客并非想要我的命,而是想让我在小姜面前暴露出早已痊愈的真面目。又或者,他们的刺杀目标本就是小姜。” 他声音冷了下来,虽然依旧是轻柔的语气,却蓦地给人压迫之感:“将小姜视为绊脚石,迫不及待想要离间我与她的,除了晚照还会有谁?” 良久的沉默,殿中之人道:“林先生是为了殿下的大业着想。现今林先生已成功随军北上,只待将那七万人引去雁回山便可借突厥之手永除后患,到那时,天下都将是殿下的,又遑论一个女人?开弓没有回头箭,殿下不应该止步于此……” “噤声。”殿内的李绪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声后,有脚步朝门口走来。 姜令仪僵冷着身子后退一步,几乎落荒而逃。 原来,李绪早就不傻了…… 原来,他手下之人竟与突厥勾结,原来他之前所有的纯净热情、对她的关怀体贴俱是用以蒙蔽人心的假象! 他是何时开始做戏的?半年前,一月前,还是和她相处的每时每刻? 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的那一刻,姜令仪倚着门扉缓缓蹲下。她在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或是震惊,而是心痛,痛到难以呼吸。 她以为一切都会和梦里不一样,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同样可怜又孤独的同伴,以至于泥足深陷,到头来得到的只是欺骗一场……她怎会,和梦里一样傻? 那晚,是姜令仪最后一次做那些奇怪的噩梦。 只是这一次,梦境前所未有地真实,所有人都面容清晰,字字清楚。 她梦见李绪带她去画舫,让她亲眼看着明琬和闻致沉船落水;她梦见师兄死了,唯一同情她的侍婢死了,李绪的骨扇之上沾满了各色人等的鲜血;她还梦见在燕王府中,李绪亲口承认当年雁回山战败的真相,将当年的计划和盘托出,告诉她:“我也是没有办法,小姜,当时闻致和老三的势力如日中天,我若不杀他们,便是他们杀我。” 七万多条性命,他说得那般云淡风轻,令人胆寒。 她还梦见,就在四天后,林晚照会按计划泄露行军路线,将闻家所领七万人引入雁回山腹地的埋伏之中……那里尸骸遍野,终将成为人间炼狱。 梦醒后,姜令仪惶惶难安,只能去找明琬——她是唯一一个信得过,又与闻家有直接关联的人。 明琬是个很讲义气的姑娘,听后果然惊急不已,再三思索之下决定先去找三皇子李成意。 明琬走了,姜令仪不知该何去何从,云英殿她是不愿再回去了,好在李绪已痊愈,年底便会出宫建府…… 脚步忽然顿住,秋风袭来,衣袂翩跹,隔着几丈远的距离,姜令仪看到了宫道彼端站着的李绪。 他终于不再装傻,长身玉立,面容俊秀,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朝她道:“小姜,我们谈谈。” 姜令仪转身就走。 “前天午后,我知道殿外偷听之人是你。”仅此一句,姜令仪便定住了脚步。 身后,李绪似乎叹了声,带着笑意道:“我走路向来脚步轻,那天若不故意弄出些声响吓跑偷听的你,待林晚照的人察觉,小姜恐怕就没命了。如何?小姜现在愿意与我谈谈了么?” 李绪的寝殿内,熏香浅淡,寂寥无人。 姜令仪望着款款而来的李绪,不自觉后退一步,红着眼警惕道:“大殿下想谈什么?” “小姜,你到底知道多少?” “殿下要灭口吗?” 李绪笑了,很轻很无奈的一声,道:“小姜若有前世的记忆,便知我如若要灭口,便绝不会让你有说话的机会。” ……前世?! 这个词着实太过惊世骇俗,但之前许多无法解释的谜团,都因这个词的出现迎刃而解。 “看小姜这神情,看来确然记得前世。”他自语道,“难怪我清醒时……你会那般怕我。” “我并不知那算不算前世,只是……只是会反复梦见阴谋和杀戮,而所有杀戮的缔造者,皆生得和大殿下一模一样。”话说出口,姜令仪感到了锥心的疼痛。 她忍着泪,哽声问:“所以那些事,真的是大殿下做的?” 李绪没说话,而沉默足以说明了一切。 姜令仪的眼泪瞬时涌下,泪雨滂沱。她心如刀绞,不仅是因为被骗的屈辱,更是为那段刚刚发芽就被扼杀的情动。她一字一句道:“您和梦里一样可怕,大殿下,您让我觉得……恶心!” 李绪看着她,似乎动了动嘴角,那笑比平日更淡更莫测。 他道:“小姜,你不知道,这辈子的我已经比上辈子要干净太多了。如果可以,我宁愿做一辈子的傻子,只要你在身旁。” 说这话的时候,李绪第一次在姜令仪面前垂下了眼睫,而后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天知道为何身处深宫之中,他会随身带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他拔刀出鞘,寒光闪现,姜令仪以为他会杀了自己,但事实上,李绪只是笑着将匕首递到她面前,刀柄朝她,刀刃朝着自己,温声道:“上辈子做过的事,我不否认,前尘往事已经发生,便是痛哭流涕也改变不了事实。小姜若是还恨我,觉得我前世死在道观外的雪地里还不解恨,便亲手……再刺我一刀。” “你……你疯了!”姜令仪惊惶,“殿下知道我只救人,不伤人,又何苦惺惺作态,以此相逼?” 李绪怕是早算计好了一切。 且不论她下不了手,便是真的刺了李绪一刀,在这皇宫中乃是行刺皇族的死罪,她怎敢去做? “小姜不忍动手?也对,小姜恨我到极致,也只敢往自己心口扎刀。”不知想到了什么,李绪自嘲地嗤了声,弯着狐狸眼说,“无碍,我自己动手。” 说罢腕上用力,将刀刃直直刺向自己心窝。 “不要!”姜令仪扑了上去。 匕首只是刺破了李绪的衣襟,并未伤及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