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音小说 - 历史小说 - 贵妃裙下臣在线阅读 - 第107节

第107节

    曹思良本先前本就是因见河东军为突厥拖住后腿, 难以施展,这才错估形势, 以为安义康的叛军胜算极大,于是临阵倒戈, 如今见占据扭转, 原本就不慎坚定的心自然又动摇起来,又因怀疑安义康有牺牲他的意思,越发不安起来。

    近半个月的时间里, 曹、安二人已有过大大小小数次争执,有一次,甚至令全军上下都知道了。而李景辉夹在二人中间,面对松散与颓败的局势也越发感到无力与慌乱。

    眼看叛军的崩溃近在咫尺,只欠最后一把力,裴济当即决定,命人至敌军营前接连喊话:若此时投降,定从宽处置。

    河东军已马不停蹄地奋争了数月,疲累程度丝毫不比敌军低,只因万众一心,不曾有丝毫动摇与犹豫,才能在气势上压过叛军一头。

    正是这高出的一截气势,将曹思良动摇的心再度压垮。

    三日后,河东军中收到密信,曹思良称愿投降归顺。

    裴济却未如他所料先接受归降,而是直接下令,对叛军发起猛烈反攻。

    ……

    时已入春,河边春潮涌动。

    两军对阵,势如上弦之箭,于阵阵雄浑的擂鼓声中猛然射出。

    震天的马鸣与嘶吼里伴随着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与血rou骨骼的撕扯碎裂声,也不知是谁,忽然扯着嗓子连连大喊:“曹将军!曹将军倒戈投降了!”

    “曹将军倒戈投降了!”

    一人的喊声渐渐变成三人、十人、数十人,不一会儿便令所有人都听到了。叛军之中顿时一片哗然。

    留在高台上瞭望的李景辉脸色一白,心急如焚冲安义康道:“曹思良果然靠不住!如今敌众我寡,咱们快撤吧!”

    安义康岿然屹立在高台上,却没理他的话,一双阴鸷的眼在人群里迅速搜索,很快便寻到目标,当即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

    “嗖”地一声,箭越过人群,一下插入正策马疾驰,投向对方阵营的曹思良后背。

    曹思良宽厚的后背猛地一颤,忍不住怒瞪双目,一面努力忍痛伏低身子催促马儿前行,一面扭头来看。

    因隔得远,箭未没进他后背太多,安义康不曾停歇,直接抽出第二支箭,却对准了他身下的马儿,毫不犹豫地射出。

    狂奔中的骏马被这支扎入马臀的利箭惊得痛苦嘶鸣,猛烈甩动起来,将本就因受伤而吃力的曹思良一下甩了下去。

    他后背着地,双目不敢置信地怒睁着,重重的下坐力令原本只浅浅没入后背的箭骤然穿透身躯,从胸膛间露出个血淋淋已弯了的箭镞来。

    “走!”安义康阴冷的目光从狼狈倒地的曹思良身上迅速收回,一把扯住身边还有些震惊的李景辉,不由分说便奔下高台,跨马离开。

    进攻的鼓声已在他的示意下变做迅速撤退的意思,众人见状,或丢盔卸甲,仆地投降,或跟着鼓声,转头狼狈而逃。

    乱军之中,李景辉左臂被一支流箭射中,鲜血淋漓,却来不及处理伤口,只得一路滴着血狂奔而去。

    “将军,咱们是否要追?”张简察觉对方意图,迅速向裴济请示。

    “追!”裴济没有丝毫犹豫,更是亲自上马,疾驰而去,“我亲自追!”

    ……

    撤退的路上,李景辉的伤越来越严重,体内留存的力气也一点点消耗殆尽,终于再也跟不上行军的速度。

    “安将军,我、我有些撑不住了。”他满头是汗,一面勉强抓着马鞍固定住自己不从马背上摔落,一面白着脸道。

    安义康丝毫没减慢速度,只冷冷瞥他一眼,阴着脸道:“那可不行,殿下,咱们是要撤离逃走,身后就有追兵,若这时候停下,只有死路一条。”

    李景辉咬着牙抓住胯前的马鞍,没再说话,只是身子又控制不住地伏低了些。

    安义康望着他虚弱的样子,眼里有几分鄙夷,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扯了扯缰绳,令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将军?”身后的心腹们紧张询问,生怕他当真为了睿王一人而耽误离开的机会。

    只见他打量着李景辉的模样,忽然点了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和各自带的人,都留下,护着殿下走慢些,我带着其他人先去汇合之处。”

    “不——”李景辉当即要拒绝。

    安义康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道:“殿下莫担心,我先去已兵分三路而走,他们会不会寻到咱们这一队还未可知,况且,即便寻到了,那姓裴的与殿下可是表兄弟,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

    “安义康,你——”

    “殿下莫担心,我定会平安无事。”安义康说罢,不再理会他,冷笑着带人重新上路。

    李景辉是天子亲弟弟,是睿王,于他而言也不过是为求名正言顺出兵的一个幌子罢了,如今已无甚用处,便也不再留情面。

    李景辉想跟着继续疾驰,然而左臂的伤令他无法浑身没了力气,只能由着马儿小跑着前行,与前方的大部队越隔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对方。

    绝望之际,身后的追兵已渐行渐近。

    “六表兄。”裴济抿着唇一马当先,疾驰而来,望着眼前受了伤,狼狈地坐在马背上强撑着的李景辉,唤出了这个已多年不曾唤过的称呼。

    “三郎。”李景辉愣了愣,莫名也唤了年少时的称呼。那时裴济尚未冠字,因与他年岁相当,两人十分交好。

    贵族的郎君因出外游历,待人接物早,多不到二十便已冠字,裴济更是十六岁上便已冠字入军中,这一声“三郎”,他自那之后便鲜少唤了。

    “表兄,事到如今,可还有什么要说的?”裴济神色复杂,先前压抑了许多话,想要当面质问李景辉,临到头来,却有些不想说了。

    李景辉对上他的眼,心底一瞬间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望着他身后一个个凶神恶煞、充满憎恨的人,只凭着本能道:“安义康——他就在前面,子晦,你赶紧带人去追,定还能追上!”

    裴济没说话,冲身后的皇甫靖做了个手势,随即便分出大半人马继续疾驰追击,他自己却仍留在原处。

    “见今日情形,你后悔了吗?”

    “后悔?”李景辉怔了怔,望着他握在手里的那张巨大的弓,原本有些害怕的情绪忽然亢奋起来,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色也浮起激动的红晕,“该后悔的人不是我,是他,是大哥!当日他若不把丽娘带走,不做出那样龌龊的事,我们兄弟之间,又怎会有今日的结果!”

    裴济漆黑的眼里闪过失望:“仅仅为了你一人的私愤,你就能做出勾结外敌的事吗?”

    “我还能怎么办!”李景辉愤怒地嘶吼,“这么多年,我在朝中毫无势力,你要我拿什么与他抗衡?耗费十年还是二十年?”

    “那那些无辜死去的百姓呢?因为突厥人而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百姓呢?”裴济眼眶蓦地红了,声音里也带了几分哽咽,“还有战死的将士们呢?还有——我父亲呢?”

    若李景辉当真投身政事,在朝堂与民间积累实力与声望,逼着兄长不得不让步,他恐怕反而会有几分佩服与尊重。可千不该万不该,为了自己的私愤,便联合外敌,残害自己的子民!

    提到裴琰,李景辉也静了一瞬,眼里闪过狼狈。可片刻后,他却像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眦欲裂:“是,我是比不上你,人人都当你是为人坦荡、谨守分寸的裴三郎,谁知道,你原来才是最狡诈的那一个!我离京前,托付你照看丽娘,你是如何做的?你哪里是什么坦荡的君子?分明就是个见色忘义、虚伪阴险的小人!”

    裴济静静望着他,眼里却没有他预料的心虚与闪躲,只是摇头沉声道:“我的确算不得坦荡君子,可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便不惜勾结外敌,残害百姓,更不会为了自己的意气,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之上,无端受千万人的指责与唾骂。你姓李,身体里流着大魏皇族的血,却未曾尽过一点皇族的职责。”

    “再看看你选择的人,”裴济的目光看向他身边寥寥无几的人,“安义康,野心勃勃,又在朝中受萧龄甫打压,这样的人,若没几分强硬手腕,如何能制得住?”

    李景辉想起方才直接将自己抛下的安义康,不由浑身一震,心灰意冷地垂下头来,望向伤口处仍慢慢渗出的血水。

    方才因激动而暂且压下的疼痛重新袭来,一点一点吞噬着他心里最后的防线。

    裴济身后有人喊:“将军何必与他多言?这等叛国贼人,凭他是天王老子,咱也不能放过,不如给他一刀了事!”

    李景辉冷笑一声,心知再没退路,终是抬起头,道:“是我无能,败得彻底,要杀便杀吧。”

    他面目灰白而麻木,在众人一片“叛国贼人”的骂声中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当年从长安街头打马而过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的模样?

    裴济看了片刻,咬了咬牙关,驱马靠近。

    “这是我最后一声叫你‘表兄’了。当年你我亦是真真正正的好兄弟,三郎幼时体弱,多谢表兄相护。今日,三郎在此说一声‘多谢’,只盼表兄来世莫投身帝王家。”

    说罢,扬起手中大刀,当着众人的面挥下。

    第117章 扬州

    事了, 众人在路上暂休整一番,小半个时辰后便见皇甫靖带着继续追击的人去而复返。

    “将军,那贼人狡猾得很, 知道身后有追兵,先走出一段, 留下马蹄印, 再绕回头来, 进了山林小道,我们绕行一圈,见那儿地势复杂, 易守难攻, 贸然进入,恐为他人之矢,便撤了回来。”

    众人听罢, 纷纷扼腕叹息,直骂安义康狡诈阴险。裴济倒未觉遗憾, 只冲他点头道:“你做得对, 他只剩下残兵败将,不足为惧, 不必因此折损咱们的人。没了阿史那多毕的助力,待天下人都知道他已败了, 他再想死灰复燃,还须得重新整顿手下, 再筹措粮草, 没那么容易。咱们先回营中。”

    众人一番疾驰,重回城外营中。

    几位将领跟着裴济迅速入帐,围至悬着的舆图边议论起来。

    裴济指着河东道与河北道一带的情况, 道:“他没别处能去,此番应当是要往幽州方向退,然又无力退至太远,其中最适宜之处,当在邺城至邯郸附近。”

    几人听罢,跟着仔细查看一番,纷纷点头以示赞同,称要前往将其剿灭。

    裴济看了众人,却没直接点头,而是挑了一个勇猛的将领与一个曾在河北道留过两年的将领出来,命其休整一月后,再领兵前去。

    如今因这一场大乱,已有不少地方势力纠集各路流民残兵,蠢蠢欲动,而吐蕃和西域诸国恐怕也有趁机分一杯羹的念头,急需一股强大的力量坐镇压制。河东军不该在此时继续疲于奔命,而当好好休整,威慑各方。

    另一边,他又将曹思良留下的义武军的事宜安顿好。

    一番部署下来,终于能稍稍安心。

    张简问:“将军,接下来是回太原,还是——”

    他这一问,算是问出了大伙儿的心声。太原府是河东节度使的驻地,若直接回太原府,便是有自据一方之意,否则,便该往蜀州去面见陛下。

    饶是众人已知先前裴济与陛下之间有决裂的意思,可他到底还未曾言明。

    忠于天子自是应当的。然而河东军常年镇守北方,其中不少都是世代相传的军户,而河东裴氏又自幼男时便有从龙之功,世代领河东节度使一职,与河东军的联系十分密切。裴琰在朝中的遭遇军中人人都听说了,面上不显,心里却替他叫屈,如今他更已病故在战场上,而他一心效忠的天子,已带着jian邪小人们去了蜀地,躲避战火,实在让人心中不平。

    裴济望着身边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面孔,冲张简沉声道:“你先带人回太原,我南下扬州,接母亲一起去。”

    ……

    已是二月中旬,扬州城里春意渐浓,连绵的春日细雨逐渐被和煦日光下的草长莺飞替代。

    丽质在这儿住了近三个月,从冬日到春日,已渐渐适应了这里的气候,就连大长公主,似乎也正从先前的伤痛与不安中慢慢走出来。

    自上元那日后,二人间原本泾渭分明的界限也一点点模糊了。

    丽质隔几日会往大长公主院中来问安,二人有时也会一同出行,到长街边林立的店肆附近走走。

    这日天气正好,二人又一同去了一趟城里最大的一间成衣铺,各自添了几身春夏的衣裳。

    二人来时带的衣裳都不多,又多是冬衣,如今天渐渐热了,二人便常要买衣裳,有时是来成衣铺,有时则是挑了布料量体裁衣。

    待两个时辰后回府,已是傍晚了。

    丽质才跟着大长公主下车,便见长街另一头,有十余人骑马小跑而来,正中那个郎君身形高大健硕,看相貌,年纪虽轻,却独有一种沉稳的气势,令人不由定下心神,叹服不已,正是已许久不见的裴济。

    “三郎!”大长公主脚步一顿,立刻转了方向迎上去。

    裴济行到府外,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一把搀住她,沉声道:“母亲,我回来了。”

    “好好好,总算见你平安回来了。”大长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他好几遍,这才觉安心了不少。

    前几日,她与丽质已收到了他的信,称局势稍定,不日便会南下来接她去太原,一同给裴琰守丧。

    裴琰虽是驸马都尉,却未葬皇陵,而是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入葬太原裴家祖坟。因战事吃紧,丧仪已先由裴家族中cao办妥当。

    子为父,妻为夫守丧,都要三年之久。

    “是,母亲,我回来了,一切都十分顺利,母亲莫担忧。”裴济一面扶着母亲往府中去,一面冲一旁的丽质打量几眼,见她也神色无虞,方彻底放下心来。

    “哎,我如今除了你,再没别人能挂念了。”大长公主叹了一声,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招手让丽质走近些,“幸好有三娘在,有时同我说说话,才不觉难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