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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

    他愤愤不平地道:“官人,世间哪有这样的道理,下头人做好的事情,上头见得眼热,说抢就抢,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取了雕版去,咱们县中公使库还靠什么来得钱?!”

    又道:“知县好歹也帮着回绝一声,怎能仍由他们如此行事!”

    彭莽平日里对着谢善、裴继安两个人孬,对着下头推官、属官们孬,却不代表肯对着这个没甚助益,还会添乱的谢图孬。

    况且本来被杨其诞羊口夺食,就已经十分憋屈,区区一个靠着父辈吃软饭,烂泥扶不上墙小吏居然也敢跟着叉腰数落,彭莽哪里肯忍。

    他把脸一翻,斥道:“县乃州辖,州中下的文,由得你在此处啰嗦!还不快去,晚了一天,我唯你是问!”

    谢图被骂了一通,倒是回过些神来,虽说对彭莽并无多少畏惧之心,然则对方到底是个知县,想要对他捏圆捏扁,还是轻易得很的,便不敢再吱声,老老实实走了。

    他出得公厅,越想越觉得不对。

    好端端的,杨其诞这个知州怎么忽然就想起要什么《杜工部集》了?

    去岁裴继安管了足有小半年,也不曾见得州中想起什么来,为什么轮到自己接手,就忽然变了一张脸,催得这样凶?

    谢图自抢了公使库的差事过来,一直不见裴继安那一处有什么反应,当时心里还得意,此时一回想,倒是醒悟过来。

    那《杜工部集》的雕本乃是杨如筠手抄,此人为知州杨其诞的叔叔。

    一部书多达数十册,那杨如筠来宣州这几年,连屏风、中堂都不肯给外人写,却能被那裴继安请出山,可见不是两人关系亲厚,就是得了好处。

    裴继安能支使得动杨如筠抄书,自然就能支使得动其人去给杨其诞上眼药。

    多半是见得自己捡了便宜,心下不服,才偷偷使这等小人jian计!

    谢图气急败坏,转头就去找了父亲谢善。

    谢善倒是没有被儿子一番愤懑之语牵着走,思索片刻,冷静地道:“裴继安一心忙着修圩田,没空理会你这一处,这事多半是年初州中把各县账目收拢回去,被杨知州见得《杜工部集》卖得太好,才惦记上了。”

    第186章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谢图再觉得他那老子头脑太过老朽,不知人是好是歹,却也不敢当面啰嗦,只好恼道:“可是爹,眼下这个情况,却叫我要怎的办——州中要这两日便把雕版送过去,雕版没了,还能如何印书?”

    谢善皱眉道:“没了雕版,再去做便是,又不是一开始就有的东西。”

    谢图一口老血都要喷得出来。

    雕版是那样简单的东西吗?

    他原本也不怎么当回事,只以为随便谁人来抄都可以,直到今次去问了,才晓得原来抄书的人也有许多讲究。

    寻常字体,读书人根本不认,换一个雕版,那同外头现在遍天的盗印书相比,又有什么优势?

    “爹,原本那雕版是杨知州那叔叔,唤作杨如筠的写的,好似还是个书法大家,平日里有人笔润开到千金请他写一道中堂,他都不肯动笔,我这一个下头县镇的小吏,想要讨他的笔墨——这是开什么玩笑?”

    谢图语气里头隐隐藏着羡艳同不满。

    同样是人,差别也太大了。

    裴继安是名门之后,纵然家中落魄,可多多少少有些好东西、好人脉留下来,叫他站得出去就同旁人不同。

    哪里像自己,在这县中倒是能借着家中势力呼风唤雨,甚为威风,然则一去得其余地方,身份压根提不上台面。

    可若要真正论起能耐,对方也不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谢善虽然不知儿子在想什么,却是道:“从前是裴继安请来的人,你去同他说一说,托他搭个手,再去请那杨如筠写一回不就完了?便是杨如筠不肯出面,帮着提一提,总能找到其他肯搭手的。”

    又劝道:“我知道你看那裴继安不高兴,可此一时、彼一时,他上回去了京城,眼下又管着圩田之事,未必还会在这宣县留多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一飞冲天,难得我们两家有旧,从前他爹提携过我,他当日进衙门时,我也带过一嘴两嘴的,厚着脸皮也能挨点边——你便去蹭个好处回来,总不至于吃亏!”

    谢图能在宣县做多年押司,知县来来去去,他却始终屹立不倒,自然有厉害之处。

    他想得挺好。

    儿子同裴继安之间的交谊虽然不怎么样,又有不少龃龉,可毕竟两家的交情在这里摆着,自己也不曾同他撕破脸,只要能厚着脸皮靠过去,那裴继安一向好说话,应当不会记仇。

    只是老子知道儿子。

    谢善知道谢图一向有些冲动,时常做事情不带脑子,还特地叮嘱道:“你不要再在背后使些什么小动作,我同你娘正商量着,恰好你三meimei到了年岁,正寻人家,看那裴继安品貌不错,想要两家说一说亲,若是因为你在后头乱来,毁了这一桩事,莫说我,便是你娘也不会把你放过!”

    meimei待要说亲的事情,谢图早就有所耳闻,可哪里想得到家里居然还考虑了裴继安。

    这样一个妹夫,他是半点都不想要的,然则在谢善面前几乎说了一车的话,不仅没能把父亲说服,还被撵了出来。

    “有这闲工夫,你倒不如早点去找那裴继安,问问他那杨如筠抄书的事情!”

    ***

    被亲爹教训了一通,谢图憋了一肚子火,见得天色还早,四处打听了一回,知道裴继安在正在荆山脚下的小衙署里头,便摸了匹马,急急跑了过去。

    他一路上越想越气,偏还要陪着笑脸,等到得地方,强忍着心中不悦,寻个人找到了裴继安公厅所在,推门就进得去里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中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裴继安。

    虽是没看到人,可见得对面桌上摆了许多文书同宗卷,谢图心念一动,有心想去瞧瞧里头可有什么隐秘之事,才往前走了几步,正要去翻,却不想门口却来了一人问道:“这位差官不知是有什么事?”

    声音轻柔得很,入耳十分好听。

    谢图转头一看,见得外头站着一个十来岁的少女,一身素服,头上并无半点佩饰,腰间只有一枚素布香囊,可五官精致,亭亭玉立。

    都说要想俏,一身孝。

    那女子身上穿的虽然不是孝服,可颜色素得很,剪裁得十分妥帖,中间腰带轻轻一束,立时就把腰身显了出来,少女之美显露无余。

    谢图眼前一亮。

    他见过不少貌美女子,可比起眼前这一个,倒似都要逊色了好几分。

    相貌当真生得好,而除却相貌,气质也好。

    只是站在那一处,说得一句话,就已经让人觉出其身上那种难以形容的气质。

    他张了张嘴,噎了一下,立时就陪出一个笑来,道:“我姓谢,在衙门里头当差,此回是有事来寻裴继安,不知姑娘贵姓?”

    一面说,一面还反客为主,自己寻了张椅子坐了下去,又指着对面空位道:“姑娘坐下说。”

    殷勤得很。

    只是他话刚落音,就见得那女子并不理会自己,而是转头叫了一声“三哥”。

    声音婉转,还拖着一点尾音,叫得他心都随着一蹿一蹿的。

    “此处有一位谢差官,说是有事来寻你。”

    那女子对“三哥”道,说完之后,也不多留,只同他行了个半礼,复又点了点头,转身就走了。

    谢图只顾着盯那女子背影,只觉得铅浓度和,虽然称不上曼妙,不过只要好好回家养上两三年,等长大了,必定是好滋味。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转头一看,却见门口处站着一人,一言不发,眼神冷冷地看着自己,仿佛里头含了淬冰的刀子一般。

    ——正是裴继安。

    谢图打了个寒颤,连忙讪讪道:“裴继安,你回来了?我正有事来找你。”

    口中说着,却又忍不住又瞥了外头那女子走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却不知那姑娘叫什么,又是个什么来历?”

    裴继安往前头走了两步,正好将大门堵了,冷声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事?”

    谢图下意识地就觉得这话不能继续问下去,不过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就算这裴继安不说,自己迟早也有法子打听得到。

    第187章 婚配

    “是那公使库印书的事情。”谢图陪笑,“也不知怎的,州中忽然看上了《杜工部集》的雕版,叫这两日就送过去,只你自家管过,自然也知道,雕版没了,怎的印书?彭知县就叫我来过来寻你,喊你去同那杨如筠说一声,请他再帮着抄一回。”

    父亲叫来寻裴继安,还叫他低声下气求情,却不代表谢图一定会听。

    他从前对这裴继安明里暗里,不知下过多少绊子,交手多回。

    父亲年纪大了,老眼昏花,总以为那是个好人,却不如自己这个同龄人眼明耳利,不知道裴继安面上看着好似十分大气,其实小心眼得很,便是自己认了错,也未必能得帮助,既如此,何苦要丢这个脸?

    倒不如假借知县彭莽的名义。

    知县叫你帮忙,你总不可能拒绝了罢?

    反正这对方正被修圩田的事情锁在这荆山边上,也不可能去找彭莽求证,便是去了,也可以有话说。

    ——都是为衙门办事,为知县办事,你裴继安既然能找第一回 ,难道就不能找第二回了?

    须要知道这公使库得银,彭知县可也能占到好大便宜,白捡的银钱,他就不信对方会不心动,会不站在自己这一头!

    谢图说完之后,还又补了一句,道:“也不叫那杨如筠白写,我来时已是有了准备,翻看过公使库当日账册——上回衙门给他送了十金的润笔,今次我做主翻一倍,给二十金,当做答谢!”

    又叹道:“也不是不知道这一位难请,只是到底是从衙门账上走,若是走得多了,少不得要被监司稽查,你是做过的,也不消我多做解释就知道。”

    裴继安原本就已经十分不悦,听得这话,简直要气笑了。

    这样的口,谢图居然也敢开。

    旧账没算完,这是又来添新账了?

    这一两年间的事情且不去管,只说最近几个月,此人为了差事,三番两次挑衅自己,不过看在其父谢善的面子上,才没去搭理,月前他再抢公使库的时候,两边早已撕破脸,还同谢处耘对骂过一回,不想今日居然还有脸再过来说这样的话。

    外头人捧了千金去寻杨如筠抄几十个字的屏风,对方也未曾答应过,这一位究竟是哪里来的自信,给个二十金,就能支使得动这样一位名声斐然的大家?

    “上回去请杨先生抄书,润笔是其次,其实最要紧是看在沈官人的面子上,一是他想要帮着照料沈家后人,二是此书未曾面世,他想要当先得见,才肯答应。”他淡淡道,“裴家与杨家素无往来,恕我无能为力了。”

    裴继安站在门内两三步的地方,也不进去,反倒往外退了一步,道:“衙门里头事情多,我也不多留谢兄,请回吧。”

    谢图原本以为搬出彭莽,裴继安至少要多顾及几分,谁成想对方会是这般反应,一时有些慌了神。

    他正要继续说话,对面裴继安却是忽然朝外头招了招手,叫了一声“张属”。

    果然张属应声而入,问道:“官人找我何事?”

    裴继安便吩咐道:“谢图头一回来,怕是不识路,你送他出去。”

    语毕,他连头也不回,已是当先走了。

    谢图气得七窍生烟,举步追得上去,恶狠狠张口嚷一声“裴继安!”,正要说话,却发觉右前方的厢房房门大开,里面七八个正在拨算盘的人一齐抬头看向自己,当中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他到底在县衙多年,也要脸面,连忙住了嘴。

    张属这才几步赶了上来,一面把他往外引,一面笑道:“这边走,这边走。”

    他虽然极力遮掩,可那做出来的样子,就同撵狗赶鸡鸭似的。

    谢图十分丢脸,不好在众人面前闹大,只好在心中重重记了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