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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节

    他此时也没空再做折腾,因时间太赶,索性强令两人必要按时完成,又将自己亲信派下去监督,好容易将人打发走了,才有空去看下头人整理上来的宗卷,简直忙得片刻不停。

    下头有个幕僚见状,忍不住上前道:“监司,依小的看,今日那裴继安口中所言未必尽实,外头事情虽急,这小公厅中点卯之事,也不能就此放过——否则人人懒散,必会拖慢进度。”

    他只一开口,边上就有人不满地道:“你晓不晓得孰轻孰重,同这民伕住宿并后头圩田、水源分配比起来,点卯不过细枝末节,眼下监司正忙,无暇他顾,自然只好抓大放小,等将来有了空再说。”

    那幕僚大声反驳道:“你这是什么话,事情虽有轻重缓急之分,可小公厅上下如此风气,如何得了!如果现在不抓,等其余事情好了再来抓,早已晚了……”

    两人争执不休,郭保吉听得不甚耐烦,便对那幕僚道:“此事不好就此搁置,就交给你罢——即日起,你便拟了规程下去,早、晚各清点到卯事宜。”

    那幕僚愣了一下,万没想到事情竟会落到自己头上,一时满身都是汗,忙道:“监司,这如何使得,我身上无职无差,名不正言不顺,如何才好去管??当要给那裴继安去收拾才妥当!”

    他话刚落音,其余人就阴阳怪气地在边上插话,你一言,我一语。

    这个道:“监司分派你这一点半点的小事,你就如此推诿,岂不知滴水涌泉之说?”

    那个道:“蒋丰不也没差没遣在身,眼下在小公厅一般做得好好的,可见‘职’、‘差’二字,不过借口罢了。”

    另有人也道:“且放心,如若遇得有人不听管教,你持着一个‘理’字,后头又有监司在,难道还怕那等白身小吏不成?”

    先出声的还是郭保吉安排在小公厅的人,等到过了片刻,其余幕僚醒悟过来,竟也纷纷跟着下场附和——又不加俸禄,也未必会多多少好处,谁愿意起早贪黑白干?自然能躲就躲。

    况且点卯不过是小事,管得再好,众人到得再好,风气再‘正’,也得不了什么功劳。可眼下被那裴继安一带,郭保吉把视线转开,众人就能或去管县衙征募住所,获去管今后圩田、水源分派。

    前者可狐假虎威,做得漂亮,从衙门上下捞一笔半点不难;后者更是一听就晓得肥得流油,运作好了,便是在郭保吉门下不能出头,靠田靠地也能混出点资财。

    比起来,谁愿意在小公厅做个看门的?不但被人嫌弃,也没好处。

    那幕僚本只想在郭保吉面前好好露个头,显出自己一心为公,做事专注清醒,谁料想偷鸡不成蚀把米,一时百口莫辩,推脱许久不成,次日只好灰溜溜照着去小公厅点卯。

    他初来乍到,连路都不识得,到得这一厢按人头点人,然则手中拿着花名册,要对时怎么也对不上——这许多张脸,个个都长得没见过,哪个晓得谁人坐在哪一处,哪个又叫什么名字?

    再去细问,这个说某某去如厕了,那个说某某某去巡库了,还有人说某某去某处找某某要宗卷了、某人去寻某某汇报了,总之个个都到了,可公厅里头就是只能坐满十之五六,其余空荡荡的座位,全数因有正经差事才走开的。

    他身边带着几个杂役,本是备着问话的,此时叫过来问,不是打哈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看似句句都回答了,实际什么都没帮上。

    那幕僚孤家寡人,又不敢回头找郭保吉告状——这一位最讨厌下头些许小事都做不了,到得最后,简直如同得了个烫手山芋,全不知如何是好,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他挣扎了几日,本还想叫下头小吏出力给拟个章程出来,可这一个说自己得了上头某某差遣,有急事,那一个说自己从来只管徭役,多跑外勤,字也不识得几个,终于有老实写了的,然则拖拖拉拉许多天也没个草稿出来,等到草稿好了,翻开一看,写得简直还不如外头坊市间那等屠户骂街来得通畅。

    到得现在,他哪里不晓得乃是有人在背地里整弄自己,偏还不知道究竟是谁人出手,更不敢声张,只做无事发生,当做小公厅在自己的监督下,风气早已为之一肃,同军营也没甚两样——左右郭保吉最近忙得很,压根没空过来搭理。

    ***

    且不说点卯之事就这般不了了之,却说郭保吉把彭莽三人打发走,虽是安排了自己亲信去跟着看顾,到底不怎么放心,想了想,还是将长子叫了过来,另行分派了一番。

    郭安南听完,面上露出些许迟疑之色,问道:“大人,眼下圩田尚未建好,也不晓得究竟会有多少田亩,咱们就在此处同百姓商议分田、分水之事,是会不会为时过早?”

    他从前便是心中有异议,也极少当面同父亲说出来,可自从来得小公厅,同裴继安共事之后,见得对方与自己父亲相处时时常另有话说,那话还往往与郭保吉的原意南辕北辙,然则不知为甚,一向刚愎自用的郭保吉不仅不怒,反而越发看重此人的模样。

    郭安南年岁越长,就越不知道应当如何同父亲相处,有时候又觉得两人血浓于水,并不用太过小心谨慎,可有时候又觉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还是得小心经营,否则自己的东西未必将来还能归属自己。

    正因如此,见得郭保吉看重裴继安,郭安南在边上看着,难免有样学样,暗想:难道我从前都错了,爹他其实更看得上那等别有见识的,不喜欢唯唯诺诺?

    郭保吉瞥了儿子一眼,道:“你跟着先生读了那许多书,难道竟是不曾听过有一句话叫做‘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另有一句,叫做‘千里之堤,毁于蚁xue’?”

    郭安南被父亲说得面上发红,幸亏脸黑,不怎么看得出来,连忙辩解道:“话虽如此,可眼下忙得紧,民伕住处饮食都不曾落定,后头还许多琐事杂事——圩田、堤坝才要放在前头,至于分田、分水,便是晚一步也不打紧,何苦要凑在一起?”

    他一半是当真这样想,一半却是有一点想要同裴继安打擂台。

    郭保吉这一回却是半晌没有说了,只点了点对面的交椅,吩咐道:“你坐。”

    郭安南老实坐了。

    他相貌肖父,只是自小就在学中读书,又多在族里长大,与父亲相比,自然少了几分战场上磨砺出来的坚毅与果决,又多了些小心。

    郭保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他从前没空管儿子,而今长得定型了,想要再管,自然就不如小时候好教。

    “你可知道在朝为官,最要紧是什么?”郭保吉问道。

    郭安南迟疑道:“秉承君意?”

    郭保吉摇了摇头,道:“少犯错、多立功。”

    对着自己的儿子,他半点也不藏私,又强调道:“如若不能保证不犯错,那即便不能立功,最好也不要出手去做事。”

    “不管你此时立下多少功劳,等到过了这一时,将来再被人翻得出来,一旦其中有什么不妥,便会有人借此机会将你治罪。”

    “你眼下看着分田、分水之事不要紧,等到圩田、堤坝落成,此事多半便不会有人盯着,况且不遇灾年,水柜分水也不会有多少人上心,可过得三年五载,我转官走了,一旦遇得洪涝之事,下头百姓因水源、圩田闹了起来,依你看,新任官会如何行事?”

    郭保吉手把手地教儿子。

    郭安南却依旧觉得父亲想得有点多,道:“大人,圩田已是修好,堤坝也不出问题,这等早已确认没事的,难道还能把责任推到你头上不成?”

    第237章 顺理成章

    再怎么饭喂到嘴边都不会吃,也还是自己儿子,郭保吉便提点道:“难道雅州同我又有什么干系?”

    雅州正闹民乱,本是当地苛捐杂税引起,只因他前几年去过平叛,在当地待了一阵,到得现在还有人以此为由,在朝中找他麻烦。

    郭保吉虽是屡次解释,奈何全无用处,甚至已经被打发来了宣州之后还被强要得想办法筹银去平叛。

    听得父亲如是说,郭安南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只大人前次也说过,郭家世代戍边,枝干过大,哪怕没有雅州的事情,朝中也会寻些其余琐碎出来……”

    言下之意,如果天子诚心要找茬,下头人再怎么躲也无济于事。

    “你既是知晓雅州乃是琐碎事,琐碎尚且如此,如若当真有大纰漏,又会如何?”郭保吉只恨自己从前忙于外事,明知妻子早亡,儿女在族中未必能得多少教养,却不晓得抽空回来多做管教,致使长子眼高手低,不知道事情轻重。

    郭安南低头不语。

    他与父亲一直走武功之路有所不同,乃是先文再武,在族学、县学、州学读书日久,遇事也有自己的见解。

    以史为鉴便知,当龙椅上那一位想要找你麻烦时,再如何想办法也不可能躲开,只好躺平了事。

    而郭保吉却持另一种想法。

    柿子也还要捡软的捏,郭家手握兵权,天家再如何蛮狠,也要忌讳几分,如若寻不出什么要害来,最多只能或贬或罚,小打小闹。

    便似当年冯蕉事,要不是老相公行得正,坐得端,以当日雷霆之威,哪里还能有后路可言。

    说一句难听的,要是被逼上了绝境,到了那以命搏命之时,也要能禁得起被放在太阳底下细细翻看,不然谁人肯给你发声出力?

    不过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郭保吉自然不可能同儿子说。

    郭安南年纪渐长,早有了自己的主见,被父亲说了一回,口中唯唯诺诺,其实还是没往心里去。

    郭保吉见他冥顽不灵,偏生儿子大了,一时也寻不到什么合适的方法,只好道:“你先去建平帮着看那房舍、粮谷之事,其余日后再说。”

    ***

    郭安南毕竟也在清池县衙中做了大半年的户曹官,领了差事,问了一圈属官。

    下头人谁不晓得这是监司之子,个个帮着出谋划策。

    “大公子不妨先去找一回裴官人,问他把建平县今次欠下的房舍、粮谷数目要得过来……”

    “你瞎出什么馊主意,裴官人一日里头有大半日都在外边跑,未必能找得到,大公子事情急得很,不如先去找张属罢。”

    “张属早间跟着裴官人出去了,好似蒋丰也不在,今日事急,不如还是找沈姑娘去。”

    郭安南原本还有几分心不在焉,听得最后那人说话,一下子就抬起头来,问道:“什么‘沈姑娘’?”

    那人笑了笑,道:“大公子应当也有所耳闻罢,便是左厢房的‘沈姑娘’。”

    他略解释了几句沈念禾的来历,又道:“眼下裴官人同张属不在时,她也帮着打理小公厅杂事,虽不在编,同其余要紧人物别无二致。”

    自上回说错了话,郭安南日日担心被裴继安拿去父亲面前告状,许久不敢来小公厅,想到沈念禾时,除却想她那张脸,难免也有些恼羞成怒,此时听得她的名字,一时忍不住心中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他本可以叫属官前去帮忙问话,可总不舍得放过这次见面的机会,干脆趁势去找了沈念禾,本来想了许多话,还不知见面如何问才好,谁知到得地方,里头只有两个妇人在里头打算盘,并无什么旁人在,扑了一个空。

    其中一个妇人听得他发问,因见他面熟,身上又穿着官服,倒是答得很快,道:“姑娘回家去了,过一会才能回来,却不知官人有什么急事?若是要紧,奴家立时便去把她叫回来。”

    另一名妇人看他样子,实在不知来历,因最近四处传说小公厅要查点卯,生怕这是来问沈念禾为何无故早退的,急忙又补道:“沈姑娘本不是小公厅中人,不过来此帮忙罢了,只昨日库房里有一位谢官人摔伤了腿,她便替小公厅上下去看一看,照顾一回,这才有此空当。”

    郭安南早听人说了谢处耘摔伤的事情,本还打算叫人代为送点伤药过去,先还没想起来,此时倒是醒得过来,索性问了地点。

    那两个妇人俱是十分犹豫,互相对视了一眼,仿佛不太愿意透露沈念禾的住址,是以彼此都支支吾吾的。

    边上便有人提点道:“这是郭监司家的大公子,与谢官人相识多日。”

    郭安南面上不显,心中却听得不太高兴。

    他有名有姓,也在清池县衙做了大半年户曹官,官职差遣一个不缺,算得上小有功劳。可不知为什么,旁人介绍时,提起他来总说是“郭保吉的儿子”。

    比起“郭家大公子”,他更愿意被人叫做“郭官人”。

    ***

    沈念禾正轻手轻脚地给谢处耘换药。

    他大伤全在腿脚、肩背上,其余地方还有不少擦痕,虽是吃了大夫开的药,依旧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少,可哪怕在睡着的时候,也不总是太舒服地皱着眉,又时常攥着拳头低声呻吟。

    郑氏站在边上,一面仔细学看沈念禾是如何揭开伤口上纱布的,一面闭上嘴巴不敢说话,生怕吐出大气,分了她的心,叫她下手重了,碰到谢处耘伤处。

    沈念禾动作极快,仿佛不费什么力气就把那纱布取了下来。

    她拿干净的白棉将已经结块的药粉轻轻按走,很快露出血rou模糊的伤处。

    郑氏从前哪里见过这样恐怖的伤口,一时怕极,不敢再看,连忙将头转开,只觉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又小声对沈念禾道:“我先去厨房把药端来。”

    口中说着,脚下便似踩着火一般,匆匆走了。

    沈念禾应了一声,取了药瓶过来,正要给谢处耘重新上药,忽然察觉那伤处微微动了一下,忙将手停住,抬头一看,果然是谢处耘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正盯着自己看。

    她见对方眼睛似张非张,很是疲惫的样子,却又紧紧皱着眉,便把手移开,轻声问道:“谢二哥怎么醒了?是不是碰到你那伤处?”

    过了好一会,谢处耘才慢慢摇了摇头。

    他双手撑着床沿,仿佛想要坐起来的样子,又凑头去看自己的腿。

    沈念禾就小心扶他起来,问道:“怎么了?谢二哥要寻什么?”

    谢处耘复又摇了摇头,惨白着脸看了看自己的伤口,一时面色微变,这才重新靠了回去,喘了两口气,伸出手来对沈念禾道:“你把药给我,我自己来。”

    见他态度很是坚持,沈念禾无奈道:“谢二哥正要静养,大夫同三哥都说了,能不动最好还是不要动弹。”

    语毕,坐回床前的椅子上就要继续给他上药。

    谢处耘却是把手拦住她,十分不自在地道:“怕人得很,你一边呆着去,不要被吓着。”

    他伤了这一回,倒是比起从前体贴了许多,此时看那伤处血黑rou烂,简直不堪入目,自己见了都害怕,更何况沈念禾一个姑娘家,忍不住就想把她打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