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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节

    林氏见裴继安的语气似是毫无转圜余地,只好将木匣子收回,端起边上摆的茶,将喝未喝,只做一副掩饰的样子,等了片刻,才道:“从前是无法可想,而今都在京中了,你这一处,得空也多来看看我。”

    又问道:“今日去得司酒监,上峰好不好相予?同僚难不难说话的?可有遇得什么不好处置的事情,如若有,也来同我说一说,说不得就有解决之道,万不可独自强撑才是!”

    裴继安从前刚入宣县衙门的时候,遇得彭莽那样一个甚事不管的上峰,周围老吏个个都是人精,欲要居中求全,还要做事,后头在郭保吉手下,更是事重阻多,那时他都不发一言,此时更不会同已经是个半外人的林氏多说,只笑笑,应了一声,就当此事过去了。

    林氏见他不言不语,却以为这是小儿要脸,不愿在自己面前示弱,忍不住便道:“傅家那一个长子,唤作傅令明的,昨日在流内铨见得你,对你很是赞赏,说你是个有才干的,也知进退,也懂得你我关系,想着说既是有此一层,很愿意帮扶提歇一回,此事……你肯不肯的?”

    裴继安怔了怔,仔细回想了一番,才记起昨日遇得的傅令明,忍不住皱了皱眉。

    林氏又道:“我后头仔细合计过了,他虽然别有算计,也许还想着想来你这一处做出样子来了,能利用一番,可谁人做官,没有被旁人利用过?两家有你我关系在,我后头帮忙看着,必定不会叫你吃什么大亏,认真想想,未必不是一条好路。”

    “朝中有人好做官,裴家而今景况,旁人都不敢出手,你一个人独木难支,何等辛苦?我已是听得人说了,你在宣州做了许多事,你爹……当年心心念念的圩田也好了,堤坝也造了,其中你出力良多,郭保吉却只给你这样一个小官做,实在不匹配,难得傅家愿意帮忙,总不至于叫你被旁人吞了功劳去。”

    她很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架势,又道:“如若你愿意,等你傅伯伯回来,我也同他劝说一回,多一个人肯在后头帮手,总归利大于弊的事情……”

    第268章 酒方

    裴继安耐心听她把话说完,复才道:“多劳你记挂,当真不必了,我与郭保吉乃是银货两讫,我虽是在他下手做事,却不是为他做事,事情做完,他得了功,我也得了官,即便收获少些,拿的全是我应得,而今进了司酒监,起得来就起来,起不来就起不来,无论谁人在后头相帮,一样要我自家使力,况且傅侍郎今次虽然转官回京,上头尚书新至,正是如履薄冰之时,听闻傅家另有两个儿子,今年便要下场,还是不要节外生枝,惹出事情为好。”

    他说自己的时候,林氏还待要反驳,可他说到傅家情况,林氏就再难轻易否认,半晌,才道:“也不会做得太过明显……”

    裴继安道:“但凡做过的事,自会留有痕迹,明显与否,自有御史台去言说,却不由你我来定……”

    林氏原本当真是想要给儿子同丈夫之间居中牵线,认真琢磨了许久,觉得应当风险不大,才敢来同裴继安说,可眼下听得这样一番言语,却是又被引得多思多想起来。

    因裴家事,她多年没能睡一个好觉,后头嫁与傅家,也时刻小心谨慎度日,实在不想再经历一回夫家失势,更何况从前一个裴继安如此可怜,今次另有两个子女,年岁更小,尚不能自足自立,又待要如何?难道又要走当初老路?是以一时之间,迟迟疑疑,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

    裴继安见她神情犹豫,心中微叹,却是没有点破,而是看了看角落漏刻,又看天色,道:“时辰不早了。”

    林氏转头一看,果然天色已晚,想到家中还有两个小的,忙站起身来,问道:“继安,你有一弟一妹,听闻你从前事迹,俱是自豪得很,很想与你多见一见,若你这一处有空,不妨我带了人给你看一看?或是你也常来……”

    从未见过的人,虽是有一半血缘在,裴继安到底还是生不出什么好感来。

    他对谢处耘好,多是因为两人从小情分,对着另外两个小的,并不感兴趣,便道:“将来自会有机会见的。”

    语毕,站起身来,端端正正行了一礼,亲自去把厢房的门开了,最后站在边上,按门道:“天色渐晚,潘楼街上行人甚多,还请一路小心。”

    林氏心中难受,本来还有许多话要交代,只是碍于一来时辰太晚,二来门也开了,外头客人来来往往,实在不好便多说,只好跟着站起身来,出门之前,却是不舍地道:“若得闲暇,还是要多来找我。”

    裴继安点了点头。

    ***

    先前拦着郑氏的老妇收在客栈门外,一见林氏出来,带着两个小丫头就围了上去,一面去接应,一面下意识地往后头瞥了一眼。

    多年主仆,林氏立时就看出对方这是在找裴继安。

    在外头不不好说话,直到上了马车,她才把方才厢房里头两人对话略提了几句,叹道:“才几年功夫,小的已经长成了,他自来就是有事不肯对外说的性子,已是过了这许久,依旧没变,只叫我半点不晓得究竟有没有被记恨……”

    那老嬷嬷笑着道:“夫人这是在混说了,哪有子女记父母仇的?”

    林氏就叹道:“你看他只送我到厢房外头,连门都不送我出来……”

    “当真要送夫人出来了,却也不妥当,叫旁人看了要怎么说?此处又在潘楼街上,说不得什么时候就遇得相熟的人家了,届时传得出去,还难解释,正是大公子体恤你,才这般做,你且看,他不是特地嘱咐叫夫人‘一路小心’?母子连心才会这般。”

    林氏与其说是得了对方安慰,信了她的话,不如说是自己说服自己不要多想,暗道:便是我儿要送出门,难道我当真就敢给他送了?

    仔细一想,果然还是为难的。

    此时林氏实在矛盾得很,裴继安不送她出门,她只觉得儿子对她仍有芥蒂,要是裴继安送她出门,她又会觉得十分棘手,不太妥当。

    她细想方才在厢房中裴继安说话、语气、表情,只觉得对方好似对自己礼数周全备至,话也说得十分软和,可要认真论起来,感觉又少了些真正的情缘随意,太过客套。

    林氏心事重重,一路上在马车里连话也没说几句,茶也无心去喝。

    那老嬷嬷看她样子,嘴上自是不住劝慰,心中却是暗暗摇头。

    她老于世事,又不同林氏身在其中,在边上冷眼看着,一下子就品出其中味道来。

    方才裴继安到的时候,也是她半路去请的,仗着旧日看过对方几日,路上多多少少说了几句,早看出来这一对母子已是不太可能恢复从前,只不好同林氏直说罢了。

    世上的事,有得必有舍,得了眼下的富贵荣华,又儿女在膝,还想要前头儿子的好处,实在太过贪心了。

    哪有这般的好事?天下好处都给你占尽了?

    ***

    厢房里头发生的事情,裴继安同郑氏都不约而同地瞒过了沈念禾,只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只裴继安将傅家或许想要提拉他一把的打算说了。

    沈念禾一听就觉得不太对劲,道:“傅侍郎自己都才回京,下头两个儿子要科考,户部又新任了尚书,他欲要怎么想帮?”

    又道:“口头说要帮,却不晓得能帮得了什么,三哥又不同那等科举得官的,走的路径全然不一样,况且裴家也不似寻常人家……”

    裴继安笑道:“倒未必是傅侍郎自己出面,好似听闻乃是那傅令明当日在流内铨门口见得我,说我很有几分得用,想来是欲要招徕一番,等我这一处站稳脚跟,即便未必要有什么大出息,但凡能回馈一番,跑跑腿也是好的。”

    他这般一说,郑氏立刻就翻了脸,道:“谁肯给他去做跑腿!什么人啊!郭保吉都不敢把你做什么跑腿!”

    她本想问这样折辱人,林氏难道竟没有什么说的,可想了想,到底还是没有问出口。

    裴继安只笑笑,道:“他出身好,有这样的想法,倒也不是什么奇事。”

    武陵豪杰,世家公子,又是一下场就得了一甲,出去做官,头一个转官回京,自然以为天下尽在指掌之间。

    他只提了一句,倒没有把傅令明放在心上。

    这一位一看就是没有怎么经过事的公子哥,看从前履历,在任上也没做出什么东西来,莫说只是他自己异想天开,就算是其父亲自出面,也比不得郭保吉十一,并不怎么值得去管。

    倒是郑氏十分恼火,嘴里数落了傅家半日,直到外头来人叫,忙才道:“我先去看看,早间喊了人送木头样子来。”

    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匆忙出去了。

    沈念禾就解释道:“那新宅子正在修缮,婶娘说里头许多家具要换,是以在选样子。”

    郑氏很愿意在这上头花心思,一是要挑喜欢的,二是要挑看起来不显眼的,又要同宅子的调性相符合,一时之间,忙得不行,多出许多事来,偏她自己乐在其中,也只好随她去了。

    裴继安一向是个爱管事的,听得此处说,忍不住就问了一回进度,想要插几句嘴,却被沈念禾笑笑拦了,道:“婶娘说今次不要你管,她要从头做主到尾,到时候你搬进去住现成的便是。”

    她说完之后,忍不住又问裴继安白日间在司酒监的事情。

    “去了一回造酒坊……”裴继安摇头道,“里头乱成一团。”

    司酒监的造酒坊自然是官营,所有小工、酒匠俱被征召而来,众人乃是服役,并无半点好处,甚至吃饭都要自家带干粮。

    没有好处的事情,谁人肯给你认真干?又兼司酒监派去总管的公事几乎一两月就一换,不是调走,就是被贬。

    服役的小工两月一换,上头的官员一两月一换,彼此都不认识,往往官员又不懂酿酒,更不懂管人,只好盯着下头的管事,听凭他说,说好就好,说不好就不好。

    如此循环往复,个个都晓得上头管勾酒坊的公事呆不久,自然就随意敷衍了,甚至有那等管事的趁机将好酒倾出,混入浊酒、劣酒,好处自己得了,坏处给公事背了。

    沈念禾想了想,道:“司酒监从前应当有不少好酒方子才是。”

    裴继安点头道:“方子是有的,下头也是照着做,只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里头做出来的总有些不对。”

    是以才会叫外头酒肆一个都不愿意卖司酒监的酒。

    沈念禾想了想,道:“左右过不得两日就要搬去潘楼街,一会我同婶娘说,一同买几个大酒坛子过去,咱们自家也在屋子里学着酿酒,我家中从前有个古方,虽未试过,据说十分厉害,乃是前朝涂阳酒楼的方子,一个月就能成酒,陈酒有陈酒的喝法,新酒也有新酒的喝法,我原就想试,只找不到机会——届时将我家的同司酒监的一起酿,看看结果是那一个方子酿出来味道好。”

    她口中说着,果然侧头慢慢回忆起来,又去取了纸笔。

    裴继安便站在一旁给她磨墨。

    毕竟是许久之前的事情,沈念禾自己也不亲自管沈家酒坊,依稀虽然记得,其中却有些细节记不太清,此时一笔一顿,好几个材料的分量与放入的次序都把不得太准,一面写,一面皱着眉头发愁。

    裴继安立在原地,看着沈念禾握笔细思的模样,眉头紧锁,又紧紧抿着唇,显然十分上心。

    磨墨本就是不用动脑的事情,他手里动着,不自觉就想起了方才同林氏见面的情形,并对方说的话,与此刻沈念禾做法相比对,越发显出情真难得,倒叫他原本那郁结也消散了不少,只顾着去看沈念禾写字。

    灯下看美人,与白日并不相同,各有各的好,尤其这人还是自己极喜欢的。裴继安看着看着,原本有些拧巴的神情也舒展开来,嘴角也开始带出笑意。

    沈念禾写了许久,只写出两个酿酒方子,其中一个还有六版,她翻看推敲数回,实在确认不了,只好全数摊开来,指给裴继安看,道:“我家原来倒是收了许久方子,只是时隔太久,当初也没怎么认真记,已是忘了大半,只这两个与旁的不同,i一个别名唤作羊羔酒,每坛子当中要下三斤肥羊羔rou……”

    她解释一遍,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道:“我也只记得个大概,想来想去,怕是记错了,只好把可能的做法都誊写出来,三哥而今在司酒监,等过一阵子熟悉了,想来可以拿去给那些个匠人看一看,挑出合用的来。”

    裴继安初到那酿酒坊的时候,只略在里头走了一圈,心中其实就已经有了如何整改的想法,此时得了沈念禾的方子,虽不知道最后酿造出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却是当即就收了起来,笑道:“等酿造出来,如若得行,等我在司酒监站稳脚跟,必要叫人给你分润……”

    沈念禾抿嘴笑道:“我只拿给三哥立足用的,不过若能得一点小钱,倒也好拿回来给婶娘买些盘盏用。”

    她此时乃是说笑,却不晓得自己一语成谶,最后得的那却不只有一点小钱,还把郑氏三百杯子买盘盏的钱都赚了回来。

    两人正是有情饮水饱的时候,坐在一处说话,聊什么都能聊出大半夜来。

    裴继安只觉得今夜烛光格外柔和,外头夜月尤为清亮,哪怕是夏日的晚风都比平常来得轻柔又凉爽,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也不知道是后头院子什么花开了带出来的。

    而沈念禾也觉得今次的笔尤其顺手,那裴三哥磨的墨不浓不淡,恰到好处,而他今夜的话语,也比往日更要温柔,甚至于双目似水一般情意缠绵。

    两人都从未酿过酒,倒是围在一处研究了半日那六七个方子,真情实感讨论得十分认真,仿佛半桶水的自己多懂似的,等到外头更鼓都敲了三下,沈念禾才蓦地回过神来,想到那裴三哥还要去点卯,急忙催他去睡了。

    第269章 偷卖

    次日一早,裴继安就拿了沈念禾的方子去司酒监。

    他从前虽然在酒坊中做过学徒,毕竟不是专精此事,也只会造些寻常黄酒,在宣县那等小地方足够了,到得京中,便有些拿不上台面,是以此时也不着急先去整顿酒坊大小事情,而是取了许多坊里从前的誊抄记录来,仔细研究了许久,又特地去外头寻得自己认识的旧人引荐,招来那等老酒匠,把自己抄出来不甚明白的地方一一问了一回。

    时人酿酒多为家传,绝不外露,又是口口相传,依靠的除却经验,多就是凭感觉了,少有肯将其中规律归而总之的,裴继安问他们如何做,众人倒是对答如流,可要是问为什么要这般做,却是一个都说不上来。

    至于沈念禾家传的方子,裴继安或隐去、或更换其中关键材料,拿去细问,酒匠们只觉得应当可行,可究竟哪一个方子做出来的酒味道更好,却都不敢发言。

    裴继安琢磨了这许久,等到觉得十拿九稳之后,索性去得酿酒坊,也不用下头管事传话,直接从花名册里挑了五六个酒匠出来,按沈念禾的方子吩咐了一遍,叫他们先起坛底,除却此事,又埋在酿酒坊里头数日,去看其中役夫、小工、酒匠如何做事,管事的如何理事,另有流程如何顺行。

    他这一处每日点卯之后,除却在司酒监衙署当中翻查条例、宗卷,便直奔酿酒坊,可足足过了五六天,也不见有什么大动静。

    旁人还罢了,那先前做交接的秦思蓬却有些紧张起来,这一日抓了个空档,悄悄去寻裴继安说话,提点他道:“今日已经月头,左提举每月要去巡视酒坊三回,你这一处多多少少也要干点活,做点样子出来,否则叫他看了,少不得又要拿出来训斥,你才来,却不晓得这一位嫉恶如仇,最恨不做事的,一旦看你管不动,用不得多久,就要把人撵出去了……”

    裴继安一早便知道盐、酒、茶三项合在一处,占据了朝廷赋税极大的一部分,可直到他真正到得此处当差,又翻查历年奏报、宗卷,才晓得原来早年司酒监所得赋税更多,倒是这十来年中,年年递减,虽然依旧排行第二,可自家与自家相比,已是大不如前。

    司酒监掌管酒事,如此要害位子,自然惹人眼目,左久廉才上任一年,本是当今参知政事石颁的侄儿,被举贤不避亲荐到了这个位子上,偏还遇得宫中接连有事,太子在位时不好多管,一旦天子临朝,追问赋税事,头一个就要拿石颁按头,而左久廉更免不得就被石颁这个叔叔捉过去责问一通。

    正所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左久廉自己被追问斥责,偏他也不是实际干活的那一个,再着急也无用,自然只能拿下头开刀。

    如此一年有余,骂人的话已是说尽了,换人的频率也越来越快,虽不能做什么用,却足够把手下吓得胆寒。

    秦思蓬此刻来提点裴继安,实在是未雨绸缪,他害怕这一个也做不得一两个月,就被打发走,到头来新人还未到任,旧人就已经被发贬,酿酒坊的事情又要暂时归到自己手中。

    况且裴继安做得不好,挨骂的必定不只他一个,秦思蓬作为带引的,必定也要受牵连,他是被骂怕了,有一阵子半夜都睡不好,一听得更鼓响声,就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甚至闻得酒味就想吐。

    裴继安来了一阵子,多多少少也看出这司酒监的情形,口中道谢之后,却也没有着急,而是按着自己的步调行事,也不怎么折腾,只亲自看着人制作了一批封条,着人贴在目前正在酿造的酒水封口处。

    他这一处不慌不忙,秦思蓬却急得不行,然则毕竟手头事情已经全数交接出去,也做不得什么用,只好惴惴不安,等着左久廉巡视之后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