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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还骗婚吗? 第7节

    董旺看了一眼胡管家,甩着一张rou脸,小抖连着大抖地摇摇头。

    “至于后面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杜誉、张慎二人目光重又投到董旺身上,董旺只好抖抖索索、吞吞吐吐地继续道:“胡管家走后,我服侍老爷吃药,忽然听见有人大喊走水,就赶紧冲出去看看,结果刚冲出房门,就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晕了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老爷……老爷已经……让人闷死了……”

    “你醒来的时候,人在何处?”杜誉问。

    “就、就在老爷床边。”

    “什么时辰?”

    “大概酉时一刻。”董旺道。

    吴源这时忽然道:“酉时一刻前后,董家大小姐来找爹爹,发现房门是反锁的,喊了几声,屋内没有动静。”

    “酉时一刻,你还在死者房内。屋门反锁,屋内只有你与死者,这么说来,依然是你嫌疑最大。”杜誉凛声道。

    “大人!”董旺一受刺激,又开始鬼哭狼嚎。张慎眉心直跳,连忙安抚:“你还有什么没想到的,不必急,慢慢想。”

    董旺方道:“小人醒来时,那房门已是反锁的了。小人也不知怎么回事。见四周无人,老爷……老爷被人闷死,吓得魂都不在身上了。恰好大小姐来敲门,小人不敢应,等了一会,小姐自行走了,才跌跌撞撞……冲出来……”

    说到这里,胡管家忽然插口道:“大人说董当家案与敝府命案有涉,不知道是怎么个关涉法?”

    杜誉道:“哦,本官听闻,贵府韩夫人与人私逃时携了一本书,董当家是贩书的,同样遇害,本官想,这其中恐怕有什么牵连。”

    这……也算有牵连?那韩氏逃跑时头上戴的簪子身上穿的衣裳铺子岂不是都有牵连?

    花朝瞠目看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出这牵强推测,而更瞠目的是,她注意到,胡管家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一变。

    董旺听到“书”字,脊背也是一抖,似要开口说什么,张了嘴,却被胡管家抢了先。

    胡管家道:“大人不知从何处听来的这个消息。那逃妾韩氏是个戏班子伶人,连字都不认得多少,偷一本书做什么?”

    “也是。”杜誉似不欲多在这上面作文章,颔首肯定,片刻,又问:“胡管家喜欢字画?”

    胡管家没料到他聊着聊着案子忽然跳到这上面,微微一愣:“……额……嗯,算不上喜欢,只是略有涉猎……”

    “哦,本官近日也是初对收藏起兴,听胡管家方才聊到有字画要卖,忍不住想多问几句……那前朝字画是何人画的?可是苏文渊?李邳?还是韩拂?”

    胡管家额上冒出细汗:“……是、是苏文渊……”

    “哦?是哪一幅?”杜誉急切问,果然眼中透出炽热:“莫非是苏文渊出使北漠归来时所绘的《秋暮雁归图》?”

    胡管家舌头有些打结:“……正、正是那幅……”

    花朝整个人一怔——晏守之乱前,杜家亦算是京城的富户,家中世代相传的至宝,便是这一幅《秋暮雁归图》。后来居姚鞑子攻入京城,杜家房田被抢,杜誉母亲挺着大肚子逃到乡下,才保住一条性命。杜誉昔日穷到家徒四壁、揭不开锅,也死守着那幅画。可那时花朝因在水中受了寒,高烧不退,杜誉没钱抓药,走投无路之下,竟狠心将它当了。花朝后来得知,悄悄拿姨母去世前留给他的金刀将它赎了回来。

    这幅画,此刻应当还在杜誉自己手中。

    这么说来……

    花朝忍不住看向杜誉,眼前浮起一片大雾,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她看不清来路,也看不清去路,只有面前这个挺拔端坐的身影。

    那时的少年郎,此时的堂上官。

    第十章

    杜誉令王菀将董旺押送到大理寺,自与张慎闲聊了几句。见花朝在侧,忽然道:“本官有些饿了,你去厨下问问,还有没有什么吃食,替本官取些来。”

    一会要水,一会要吃的,看把你矫情的。花朝看着他绯色官袍领侧的一片韭菜叶子,转身的那一刻忍不住小声嘀咕:“这么大人了,连吃带兜着都堵不住你的胃口,这才刚到未半,就饿了……”嘴上虽如此嘀咕着,行动却不敢有半分拖沓。

    杜誉正听着张慎闲扯朝中的一件逸闻,忽然没头没脑道:“本官未用午饭。”

    花朝愣了一下,想起来他耳力惊人,明白他这话是对着自己。背后说人被听见不是件光彩的事,她不免有些窘迫,却立刻下定决心倒打一耙:“大人不必骗民妇,民妇又未说不肯去。”

    “我没骗你。”杜誉定定道,目光锁着她的脊背。

    “……大人衣领上还残留着午食的证据。”

    杜誉愣了愣,低头一看,果见自己右领侧粘着一片韭菜叶,正要开口。仍在一旁整理卷宗未走的吴源忽然道:“那不是大人的午食,那是……赵大人的午食。”

    “赵大人的午食?”花朝惊讶看向他:“你怎知道?”

    吴源道:“大人用饭一向使左手,这片韭菜叶子粘在右衣领上,定然不是大人落的。大人巳正出门,午时三刻便回来了。若非赵大人留饭,大人不可能有时间用过午饭。”

    王家鼻子吴家眼,果然名不虚传。听到这里,花朝已然明白自己错怪了杜誉,但仍忍不住继续试探道:“那说不定你们大人在路上买了点什么吃食,在马车中随意解决的呢?”

    吴源垂首,指指杜誉的袍角:“大人袍角有湿痕,说明是从后门抄近道回的衙门,那一带地势低洼,雨后有积水,才会弄湿大人袍角。而自大理寺到刑部后门,必经的几条街,都穿过民居,无酒肆饭庄,也无人贩卖饮食。”

    花朝惊叹,这一个个大罗金仙,都是怎么被杜誉请到麾下的?

    等等,杜誉何时开始用左手用饭了?

    花朝抬头往他案上一撇,发现笔砚亦是搁在摊开的卷宗左侧。方才提水,他用的亦是左手。

    杜誉成了个左撇子?这莫非是君子苦己心智的新招式?

    花朝心中带着事,启步离开。张慎望着她高挑纤瘦的背影,忽然想起一事,两手轻轻一拍:“我说你怎么自前几日郊游回来就魂不守舍的,原来是这样!”

    旬日前,他和杜誉,还有几个同僚,曾趁着休沐,相约到京郊的漓江边去游玩。几人正在一株柳树下喝着酒吟着诗,杜誉忽然一弹而起,朝着不远处拔足狂奔而去。在座诸人都未反应过来,只有在他身边剥着花生米、被他这么一弹撞掉那枚雪玉可爱的花生米粒的张慎隐约看到了究竟——杜誉追去的方向,似乎闪现过一个姑娘的倩影。

    张慎当即摇摇头,不可能,杜誉怎么可能会对姑娘感兴趣?

    他不是一直醉心于本才子的凤仪吗?

    不可能。绝计不可能。

    果然不一会,杜誉就回来了。满头大汗,神思有些不属。旁人问他“干嘛去了”,他也没反应过来,张慎只好赔笑代答:“尿急,尿急。”

    杜誉听他这么说,点点案前卷宗,道:“莫凌兄说笑了。这几日连续办案,睡眠不足,因而有些神思恍惚。”

    张慎不屑撇嘴,将袍袖一抖:“少和我装腔作势,我又不是没和你同办过案。”

    岂料杜誉打蛇随棍、接口就上:“既然说到办案,莫凌兄,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向你请教。”

    “嘿,你小子,还能岔的更不生硬些吗?”张慎气笑了,摆摆手:“罢罢,你是锯嘴的葫芦,我是不指望能从你嘴里套出什么话了!莫说请教,有什么问题,但问便是。你把人家姑娘支开,为的不就是这个。”

    杜誉道:“我听闻,先帝时,胡惟简曾力主立崇礼侯为太子,可有此事?”

    张慎点点头:“嗯,的确有这么回事。先帝无子,姬姓子孙中,惟有今上与崇礼侯或可一争。启新年间,先帝西巡之时,还命崇礼侯监过一段时间国,原本朝中诸官都以为这是立储之诏,岂知还朝途中,先帝忽然颁旨立了今上。胡惟简是个擅投机之人,崇礼侯监国之时还只是个郎中,见形势如此自然连上折子催请陛下立储,谁知最后立了个完全意想不到的人……先帝携今上还朝后,胡惟简又立刻见风使舵,连上折子自省己过、赞天子英明,总算在那场混沌的风暴中保全了自己。”

    “不过今上也确实是心胸宽广……莫说像胡惟简这样的,就是当年高平王一党之人,都没有赶尽杀绝……”

    杜誉皱眉:“高平王一党?”

    “哦,这本是一桩事。”张慎道:“先帝早些年,曾将今上、崇礼侯、高平王还有康平公主四个孩子养在身边,其中高平王最长,早早就搬出宫中建府了;崇礼侯最幼,直到今上登基才离宫。先帝北伐时,曾受过冯家恩惠,是以虽然高平王和康平公主不姓姬,却最受先帝疼爱。尤其是康平公主,传闻先帝若非要将皇位传给高平王,就是要将康平公主许给储君。而康平公主自幼恋慕今上,今上能得先帝青睐,据说也是沾了康平公主的光。不过那康平公主,性子骄纵任性,今上揽权后,便不愿再受她掣肘。正好沾兰遣使求亲,今上便令公主和亲西域,谁知那公主性子极为刚烈,和亲途中忽然爆出重病之事,听闻是在闹自杀,亲事只得推迟。后面就是你我皆知的真假公主案了。”

    杜誉听张慎说起康平公主,略略有些出神,半晌,一本正经地吐出一句:“你我身为臣子,不当妄议天家事。”

    张慎正说到口干,抓起案上的茶盏,灌了一口,听了这句话,一口茶呛在嗓子眼里——嘿,你个小崽子,问我的时候怎么不说是天家事了!

    好容易将一口茶顺下去,转目看他,见他沉着一张脸,不觉眉头一压:“莫非,胡家的案子,当真牵扯甚广?”

    杜誉不置可否,好一会,徐徐道:“童观、董元祥、胡家,三者唯一的交点,是一本书——《岭南女侠》。而这本书有些部分,与崇文馆《先圣卷》中先圣武皇帝的一些经历颇有相似之处。”

    第十一章

    花朝想着杜誉被赵怀文喷的满脸唾沫星子加韭菜叶子的场面就忍不住要笑,一路走到公厨,心情颇为雀跃。

    到了厨下,与管厨大娘说了要求,大娘道:“姑娘,咱们刑部的规矩,凡是过了饭点来讨吃讨喝的,都得自己掏腰包置办。你看,这个点来,咱们火都熄了,还得另外引柴……姑娘是挂账还是掏现银呐?”

    花朝环视一圈,果然清锅冷灶,就是要一碗光头面,都得另外烧火,于是点点头:“那就挂账吧!司刑司的杜郎中。”

    “哦!”大娘答应一声,立刻捧出一个账本,封页上端端正正写着“杜誉”两个字:“姑娘在这签一下就成!”

    乖乖,杜誉一个人东吃西吃都吃出一个账本来了!

    花朝接过账本,在接下来的空隙中签上杜誉的名字,见上一行画着一个圆圈,忍不住好奇,往前多翻了几页,只见满目的“杜誉”二字被签的东倒西歪、字形各异,更间或夹杂着一两个圆圈甚至乌龟。

    花朝往前翻到第五页,才在一片混乱之中发现端正的“杜誉”二字。但这“杜誉”仍和她印象中杜誉的字相似中却也有些不同,记忆中他的字秀逸遄飞,有兰草之韵。

    眼前的字却端正有余,洒脱不足。

    莫非这是他左手习字之故?

    可他那一笔好字,又怎舍得轻易放弃?

    大娘见花朝盯着那账本良久,笑道:“姑娘怕不是看这册子上的签名花了眼?杜大人说了,他们司凡公务加餐都可以挂在他名下,你看,这字形瘦长的,是吴书令,竹竿似的倒是字如其人;这画圈圈画乌龟的,就是王姑娘,王姑娘心情好时就画圈圈,被杜大人训了,就画个乌龟。杜大人时常带着司里的兄弟们加班加点的办案,喏,这账本啊,两个月就得换一本。姑娘新来的吧,想吃点什么?”

    花朝见她误会,忙摇摇头:“不不,不是我要吃,是杜大人要的。”

    大娘一脸“我都懂”的表情笑笑:“新来时都这样,抹不开面子。没事,想吃什么自己点,杜大人从不管这些小事的!”

    花朝仍在接连诧异之中,忍不住问:“杜大人一月俸银才那么些,怎么负担的起这么大的开销?”

    “那我就不知道了,他们当官的,总有别的门路吧!”大娘笑道:“不说别的,就说那杜郎中差点成了王尚书的女婿,怎么可能会缺银子?”

    所谓的官场捞钱路数,无非就是那么几招。别人花朝不敢说,但要说杜誉如此,她是断不相信的。

    一个皂靴都买不起的穷官,还学别人请客吃饭!花朝轻撇撇嘴,重提起笔,将那签下的名字划掉,掏出几块碎银子:“大娘,这些钱,够销这个月的账吗?”

    大娘连连摆手:“够我也不敢接。姑娘快收回去吧。杜大人说了,要销账时,得他自己来。去岁王姑娘自作主张替他销了回账,杜大人大发雷霆,气得王姑娘来这接连画了十几天小乌龟。”

    花朝怔了怔,也是,杜誉那么强的自尊心。连王尚书这尊送上门的金佛都不要,自然不会为了几两银子折腰。

    于是将多余的几块碎银子收回去,留下一块小的:“那这一回就走现银吧。杜大人喜欢吃什么,你给置办点……”

    大娘狐疑地接过银子:“真是杜大人要吃?真是杜大人吃那就面条吧,杜大人偏好吃面……”

    大娘手脚麻利,很快一碗素面就出了锅。大娘又剁上一些细葱,撒在上头,清汤白面上浮着一点绿,像大雪天里未被雪完全覆住的一点松影。意境是有的,但,着实寡淡。

    “大娘,还有蛋吗?”花朝将出门时,又折返回来,问。

    大娘道:“有,早上煮的茶叶蛋,还剩好几个。不过姑娘,我可跟你说,不是我小气,杜大人一向喜欢吃素面,以前伺候大人的那个官婢说,有一回部里诸位大人在燕归楼吃饭,聊到生平吃过最好的美食。诸位大人走过不少地方,说的都是天南地北、听都没听说过的稀奇玩意,轮到我们杜大人时,却只说,吃的最好的东西是一碗加多了醋的光头面,你说就这样,其他大人能不笑杜大人没见过世面么……这事后来被小厮们传开,各司的人都笑了许久司刑司穷酸……”大娘说着,揩揩手,从案台上取下一个小罐子,放到花朝餐盘中:“哦对了,差点忘了这个,杜大人爱吃醋……”

    一碗加多了醋的光头面。

    四年前,杜誉还是个穷困书生时,花朝曾陪他去乐顺县的庙会卖过字画。杜誉清高,喜寄情山水。可乐顺县小,能去庙会买画的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农妇,要么买幅观音娘娘回家挂着拜拜,要么求个大胖娃娃贴在房里招招子,杜誉连去了三天,总算卖出去了一幅画。唯一的一笔生意成交时花朝正抱着知己知彼的心态在别的摊子边打转,并未参与。后来听说那买主是个少女,花朝不免怀疑,人家看上的其实不是杜誉那幅画,而是他那张脸。

    终于卖出一幅画,杜誉心情特别好,拉着她说要吃顿好的。两人到了庙外的饭庄,本准备阔气地来两晚牛rou面,可看了看那挂出来的价格,再掂掂手心的几块铜板——只够买一碗的。

    杜誉说:“我不太饿,你吃吧。老板——”

    眼看他就要把辛苦赚来的钱掷水里听响,花朝忙捂住他嘴:“吃什么呀,这么贵,抢钱啊!我不爱吃牛rou面,我就喜欢吃光头面,走!咱们回家,我给你煮面吃。”连拉带拽把他拖离了那个店。

    回到家,花朝果然撸袖子烧火打水。这是她头一回干这种事,以前只是看杜誉干过。想着没吃过猪rou还没见过猪跑嘛,她豪情万丈地开了工。可吃猪rou和看猪跑毕竟是两码事,明明看着三两下的活,到了她手上,竟变得难如登天。打燧石打的手快磨破了皮,还是没能将柴火引着,最后还是杜誉接过手,完成了从烧火到烧水到下面的全过程,她只是意思性地拿筷子在面汤中搅了几下,便大言不惭地自居了首功。

    是以吃面时,为了弥补自己下面时的缺位,她表现地格外殷勤,又是给杜誉布箸,又是给他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