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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狼奴 第128节

    门外忽响马蹄声。

    营房门大开着,两边燃着的高架火盆内火焰被风吹得肆虐歪斜,粒粒如鹅毛般的大雪却交杂着往门内吹鼓而入。

    程英谦转头看去,一双不染纤尘的黑缎皂靴骤然出现在视野之中,高扎乌发的少年背立风雪之前,眸如点漆。

    血“滴答滴答”顺着他手中提着的那颗狰狞头颅而落,犹带热气。

    狼奴冲程英谦偏了偏头,沾染了几点血珠的眉眼间野性被放大了数倍,肆意张扬着,唯有说话间微微漾动的笑涡让他显得还有几分稚气:“程副帅,我可以做参将了吗?”

    他抬臂一扔,那头颅在地面“咕噜咕噜”几转,停到了程英谦脚边。

    春风一阵一阵吹过,渐次吹开了院中桃李的花骨朵,公主府内花香盈满,府主却无心立在树前一一欣赏。

    荀太后病重,楚言枝一心牵挂,在慈宁宫内住了下来,日夜服侍在前,为治疗方便,辛鞣也跟随她一同住着。

    荀太后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醒的时候越来越短了。每次醒来时,楚言枝都万分庆幸,却更加害怕她下一次的沉睡。

    她每日陪皇奶奶念经诵经,还抄写经书为她祈福,荀太后却并不想她这么做,一醒来就要她坐在床边跟她说说话。姚窕一直陪在旁侧,成安帝偶尔会站在门口朝里静静看着,并不进去。

    再次服侍荀太后睡下后,楚言枝看向门外那道又要离开的身影,在心底暗暗叹息了一声。

    辛鞣医治皇奶奶有功,成安帝除却让娘亲替他赏下绫罗绸缎等物外,把所有功劳都算到了刘家父子身上,说反正他们早晚是一家人,赏给谁都一样。楚言枝却深知父皇只是不想坏了所谓的“规矩”而已。

    像皇奶奶说的那样,后宫不许女子由御医直接看诊,又不许女医进宫做御医,好没道理。

    当初如果不是三jiejie敢犯险帮她找来御医替娘亲看诊,她那还会有今日……

    还有皇奶奶,如果不是她有幸认识了辛鞣,知道辛鞣会医术,可能皇奶奶自那日起就无法醒来。

    那么多前车之鉴,父皇却从不放在心上。也是,用皇奶奶的话说,怎么可以指望受利的人替被剥夺利益的人着想呢?

    三jiejie要参政是必然的,如果不是深知自己没有那样的头脑,且有太多顾忌,楚言枝也想同她一起了。不过就算不能参政,楚言枝觉得自己也可以在别的地方做点努力,比如支持更多像辛鞣这样的女孩儿学习想学的东西,将来想办法和三jiejie一起让女医也可以入职太医院。

    楚言枝抱着这个心思起身往外走,正琢磨着词句想要简单试探父皇的口风,却见有人从外急忙跑进来,对石元思说了什么,石元思脸色骤变,附耳告诉了成安帝。

    成安帝听后下意识撑住了石元思的肩膀,再三确认后才对他下令要江氏父子进宫去乾清宫等着他。

    楚言枝跟了两步停下,看向还端着茶盏在旁的钱锦。钱锦依然是那张带笑的脸,朝她微行一礼,搁下杯盏后跟上了。

    楚言枝看他们一直走出正殿,绕过影壁,才转身重新回了内室。

    一月末的时候父皇建了西厂,西厂厂督由石元思担任,原先一直服侍在他身边的汪符虽还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却不再时时跟随了。

    新建的西厂显然比从前的东厂更得势,钱公公在陛下身边没那么得宠了。

    年前他说她婚事尽早办的好,原因就在于此,他不确定自己什么时候会像汪公公那样突然被冷落。

    三jiejie的婚期将要到了,二月二十四这日午时,荀太后醒来问了时间后,便让楚言枝和姚窕回去帮忙筹备,不能因为她而使楚姝受委屈。楚言枝深知三jiejie并不在乎这些,但皇奶奶很是坚持,且如今后宫之中没有皇后,娘亲作为三妃之首理应出席,她作为与三jiejie最亲近的姐妹,不可以不相陪。

    楚言枝放心不下荀太后,让辛鞣和红裳都留下继续替自己时刻守着,临走前,还晃着荀太后的手臂,要她答应自己不许睡得太久,等二月二十七晚间婚礼一结束她就回来。

    荀太后拍着她的手背点头应了。

    回到公主府后,楚言枝先安排人将之前准备给楚姝的添妆礼送去,然后去了三公主府,看教习嬷嬷给她梳妆、试换嫁衣。

    楚言枝到了后才见那些教习嬷嬷们都被挡在了内院外面,门虽开着,碧珠却站在那不许她们进去,说三公主心中挂念着荀太后,不想弄这些,等婚期当日再做都不迟。

    教习嬷嬷们同她理论着,说如果不早先准备好,万一等那天手忙脚乱出岔子、误吉时怎么办?她们担待不起。可不论她们怎么说,碧珠始终不放人进去。

    见楚言枝过来了,众人福身见礼,楚言枝站在门前唤了声:“三jiejie?”

    没一会儿阿香过来引她进去了,楚姝依然懒懒的样子,调弄着茶碗里的金叶子汤匙。

    “再过两日就是婚期了,皇奶奶让我回来看看你,辛小姐在那里陪着,一切都还好。”楚言枝在她身边坐下了,“三jiejie要不要让她们进来为你试妆?”

    楚姝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算了吧。”

    楚言枝便不再劝她,只是想她既然不在乎婚事,应当也不会在乎试妆这点小事才是,三jiejie不是会刻意为难宫人的人。难道是有什么别的烦心事吗?

    见她捧着茶不说话了,楚姝搁下汤匙,饮了一口冲调好的玫瑰泡茶,放下后倚靠着炕沿看向她:“辛小姐与你一起待在宫中,想必也不知道这些天外面发生的事吧?”

    楚言枝蹙眉:“是辛家出什么事了吗?”

    “辛指挥使虽然不像从前那么受陛下宠信了,但日子清闲下来,我看对他也挺好的。他女儿还在宫里立功呢,能出什么事。是两日前北地传来邸报,说鞑靼连攻贺兰山、河套地区,欲要侵我大周。父皇召江霖进宫一番面谈,江家父子当天就星月赶回去了——诶,多大的人了,怎么喝个茶还能烫到手。”

    楚姝忙探身把楚言枝端着的滚热茶盏放下,拿帕子裹住她微红的手指擦着上面的水。

    楚言枝近来体寒,总是手脚发凉,所以即便已经快到三月了,还是常捧着热茶不放。

    楚言枝把自己的手从楚姝的帕子里抽了出来,笑道:“我大周兵力强盛,岂是鞑靼想攻就能攻得了的?何况江元帅向来战无败绩,这没什么好担心的。”

    楚姝叹气:“真不担心?辛指挥使的徒儿,你那个小狼奴,可还在北地没能回来呢。”

    “我哪里管得到他……”楚言枝停顿片刻,“而且他一个虾兵蟹将,根本轮不到他上前线。”

    “去的时候是小兵小卒,为了你,他哪里还能甘愿只做一个小兵小卒。”楚姝玩笑着,看她略微抖颤的睫毛,“等江元帅赶回去,恐怕都到三月中了,而且据战报说鞑靼这次准备极其充分,是早有预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连攻数城,把北地江家军的兵力分裂成了数十个部分,程英谦在那孤立无援,只能苦苦捱着。鞑靼还算安分的这十几年里,没少搞些小动作,但都不足为惧,这次却是要来真的。”

    “难道我们还能真的输了不成?”楚言枝站起身,“大周又不是只有一个北地蓄养兵卒,我不信他们真能翻了那几座连绵山脉侵入腹地。”

    “可这一战若无出色将帅率领,北地定会遭受重创,等江元帅赶到,到底能挽回到几分还是个未知数。他们赌的就是江元帅从得到战报到赶至北地的这段时间差,说不定还会在半路进行截杀。”

    楚言枝下意识又要去拿那杯茶喝入口中,楚姝抬手给她拦下了:“还说你不担心他?”

    楚言枝抿了抿唇:“我是担心家国大事!三jiejie,你怎么还笑得出来的,万一真让鞑靼打进来了怎么办!”

    “那我也提枪上马。”楚姝语气平常,“宁做战死的公主,不做亡国的奴。好啦,事情哪里会那么严重,北地不是只有江元帅一个智勇双全的总兵大元帅,那还有个副总兵程英谦呢,手底下多少参将副将守备的,你那小奴隶只要跟着他们该做什么做什么,等江元帅回去就行了。”

    “……那他最好是跟着了个靠谱的将帅。他就是头不懂事的笨狼,不闯祸都不错了。”

    还做权贵……别做个梦把命弄丢了吧。

    披甲上马出京城后,江霖一路往北而奔,身后只有来时所带的几千丛兵小将。辛恩为防路上出现什么岔子,请求成安帝拨派了部分锦衣卫过来。不论成安帝是做何打算才答应的,总之暗处还有不少人跟在他身边。

    披星戴月昼夜不眠地赶了十几日后,眼看天地渐从绿叶葱茏变作白雪皑皑,江霖的心越来越沉。

    他走之前交代过程英谦如何应对一切有可能会出现的意外情况,但显然鞑靼在过去一年里是一点没闲着,否则不会那么快就让程英谦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路程太远,每封战报从发出到送到他手里最少也要十几日,三天前他收到的那封说鞑靼领着三十万骑兵兵分六路要逐个击破边关六镇防地,手底下各个都是猛将,鞑靼王子耶律汾手下那个阿日斯楞尤甚。

    几年前他和阿日斯楞交过手,阿日斯楞在蒙古语里意为雄狮,他倒不辜负此名。

    人马疲惫,江霖见此地幽而无声,前路后路都宽阔可见且无山川河脉,便抬手示意众人停下稍歇片刻,解了酒囊喝酒。

    灌下几口后,江霖看向身旁扶着马首久久未动,脸色微白的江炽,面露不悦:“昨晚不是刚吐过一回?你说说你,从小骑马骑得少吗?这就耐不住了?”

    旁边正搀扶着江炽到旁边坐下的副将忍不住轻声辩解道:“元帅,一路赶过来,都几天几夜没睡,小将军年纪轻,身体底子差些,几个月还被您……”

    “你也说那是几月前的伤了!不过是二十军鞭,还能养不好?”江霖把酒囊拧紧扔给江炽,“喝了暖暖!”

    由于腿脚不便,常年未骑马而掉队的余采晟迟迟从后跟上了,恰听到这话,一边从马上下来掏草料喂马,一边上前想把江炽刚拿起的酒囊拿走,劝江霖道:“小将军本就不太喝得了酒,又旧伤未愈,更不能喝,我这带了热水,一样能给他热热身子。”

    江霖侧头瞥了眼没说话,算默认了。

    余采晟握了酒囊要拿过来,不想江炽直接躲开,拧开盖子仰头饮下了三五口。

    喝下后他喘了一会儿,才撑着身后的石块起身,将酒囊递给江霖:“谢父亲的酒。”

    江霖拿了,回头看他似乎精神实在不济,沉声道:“不行一会儿你坐他们的马,让他们在后驾着,你要好意思就靠他们身上歇会儿。”

    江炽暗攥了拳,垂眸不语。

    “来我这!我,我骑得慢!”余采晟连忙笑道,“不像他们颠颠簸簸的,小将军靠着肯定是歇不好啊。”

    江霖看了余采晟一会儿,却于这苍茫天地中想起那年的事,摇头道:“你那两腿到这雪地里疼得不是更厉害了吗?哪能再让他拖累了你。”

    余采晟笑容微僵,揉搓了下手背,还是低声道:“那哪能是拖累……我载着他慢慢跑,不会有事的。”

    “不必了。”还完酒囊后,江炽拂开还要来搀的副将,独自坐回石上闭眼浅歇,“北地战事紧急,我作为参将,父帅的儿子,不能掉队。”

    江霖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让副将取了毯子给他披上去。

    余采晟喝了几口水,眯眼望着那一望无际的雪原,心中担忧不已。

    狼奴已经独自前往北地两个多月了,辛大人跟派的人竟然跟丢了……好在江元帅后来收到了程英谦的回信,虽不知最后到底以何种方式安置了他,但至少人没事。

    可这战事一起,就他那个直脑子的莽劲儿,真不知道会不会无意间闯出祸端。

    还有他的身世……

    余采晟回头看那坐在石头上的少年,江炽已经以手撑剑,额头抵着手背睡着了,身上的毯子只松松披挂着。

    他至今还不敢把自己心里的猜想告诉江元帅,一是怕大家期望落空,二是怕江元帅会太激动以至于完全忽略江小将军的感受,这对他们兄弟二人都不是好事。

    短暂地休憩了三五刻钟后,江霖起身催促众人继续往前出发,副将们心中再不忍也不得不把江炽喊醒,帮他把马匹牵来,一起上马前进了。

    又苦行数日之后,一行人终于赶到了宣府镇,一路骑马奔进城内,却发现眼前一切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般一片狼藉。

    城门干净,并无拼杀之声,守城巡逻兵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交接,见他们回来了都一脸欣喜地高呼着,迎他们下马接风洗尘。

    江霖手中缰绳一紧,与同行对视一二,心里已有了怒火,一面阔步往前,一面大声道:“让程英谦过来见我!战报一封一封递得那么紧,战事在哪?!真是肥了胆了,还敢谎报军情!”

    难不成是连他们也起了异心,想骗他返回拥兵自重吗?!

    那引路小将阿武吓得忙伏跪在地回禀道:“不敢啊将军!是,是这几日战事已经平了,鞑靼六路人马悉数被打了回去,最新战报已经紧急递去了,元帅您没收到!”

    江霖紧皱的眉头依然未松,程英谦有多少能耐,其他的参将副将们有多少能耐他比谁都清楚,看之前的战报,已经是火烧眉睫了,怎么可能会在这短短十来日间发生扭转?

    他正要把阿武拎起来详细问问,阿武抬起脸的瞬间看到他身后的那道身影,不由眼前一亮,大喊道:“辛将军回来了!元帅!是辛将军,辛将军领兵打退了三十万鞑靼!”

    江霖微愣,手里仍提着他的衣领,回头看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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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

    马蹄踏雪成泥, 玄马之上少年身穿黑甲,领着刚浴血奋战完的将士们进了城门。

    听到阿武的喊声,狼奴垂眸看去, 勒停马儿,翻身下来, 走到江霖面前,低首行了一礼:“江伯伯。”

    将士们旋即欢呼起来:“江元帅回来了!江元帅回来了!”

    他们身上还犹带敌寇鲜血, 狼奴身上也有零星几点。

    江霖把阿武从地上提溜站稳,才松开了他的衣领,大手拍了拍他肩膀上落的雪粒子,并未看狼奴, 只问阿武:“程英谦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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