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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0.8。

    老滕果然赌了,输了,她拒绝再玩,去了。古往今来,都说我们是戏子无情。也许是我读书少,几千年过去了,也就只有我们戏子,会真正因情赴死。

    这还不是有情?那什么是有情,我不懂。

    6

    葬礼上的遗照是她微博头像,还是我拍的呢。

    鞠躬完,我却觉得很好笑。她明明手里夹着一根烟啊,怎么遗照里,那根烟被修掉了呢。

    旁边的人不时啜泣,那些生前给她白眼,给她气受的阿猫阿狗,现在都变成了深情的至交。对对对,你们都特重感情!老滕要是突然活过来多好,她一定会跟我当面取笑这帮人。

    这葬礼真没意思,根本不是老滕想要的。老滕想要的葬礼是什么样呢?我想起来了,我说我的葬礼要让王菲唱《不爱我的我不爱》。老滕说,她的葬礼,大家都要穿马褂,要邀请郭德纲,把她的一生都编成相声,讲给大家听,讲到好笑的地儿,大家要集体叫好,喊,“于。”大家只准笑,不准哭。

    我记得她说这话时的表情。她说,哭什么?我这辈子,永远是个喜剧。

    在眼泪快出来的时候,我及时地止住。我笑了起来,小声地喊一声:于……

    ……

    〔五〕

    虽然有点感动(啊,第一次被人写到文章里),很想拿支红笔批注:错别字挺多的,偶尔比较复杂的字还用拼音代替,的确文化底子差点;不过郝泽宇刷新了我对这一代明星的看法,他能写超过500字的文章,我都已经高看他了;相声叫好,喊的不是“于”,而是“噫”;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不哭了;终于知道他为什么在葬礼上笑了。

    我扫了一眼后面的,都是抒情段落,大概内容是郝泽宇剖析内心吧。这孩子真是的,在本子上写这么多干嘛呀,发到微博上去啊,就这朴实又细微的文笔,这哀而不痛的深沉感情,肯定能征服没什么文化的看客,立马黑转粉什么的……

    哎,不管他了。我释放完毕了,像是在五星级会所里做了一个高级的spa,十分酸爽。分分钟感觉在马桶上打个坐,就可以羽化成仙。身体的极端洁净感让我的道德感倍增,想马上跟刚才一边坐在马桶上释放、一边偷窥别人隐私的脏胖子划清界限——当然,我也看够了。福子才不是偷看别人写的字的人呢,我刚才就是无聊,不是故意要看的!

    我合上本子,用智能马桶圈把自己洗成一朵纯洁的雏菊,把本子混进衣服里,把衣服塞回包里,把洗手台上的jo malone熏香液撒到外边一点,掩盖气味。

    现在只要按下马桶抽水键,嗯,一切如初。然而我或许把一年的排泄量都提前释放了,马桶水竟然冲不下去。我又按了两下,水漫延且徘徊,反而快漫了出来。

    我想拿水盆接点水继续冲,但郝泽宇家卫生间太高级太简约了,我只看到一个牙刷。拿牙刷捅?

    我从厕所出来,面对郝泽宇,我一言难尽。我能说什么?难道说亲爱的,我不小心把你家马桶堵了?还是说巨星!你文笔太好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笑了,笑得好,万一我死了,也请你在我葬礼上笑,不不不,请你当我的葬礼执行人,谁要是不笑,就拿鸡毛掸子挠他脚心?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说:“我尝试了很多办法……”

    郝泽宇喝得有点晕乎,不以为意,然而当他面对马桶,我看到他瞬间清醒了。我和巨星之间的友谊,如果因为一坨屎而被毁掉,那我也欣然接受。

    呆立片刻,郝泽宇没说什么,默默去厨房拿了一个特大的水盆出来。然而冲了五次,冲到我都纳闷了,仍然无济于事。

    一时间,我和郝泽宇都有点无语了。我恨不能把这坨屎冻成冰刀,然后扎死自己。

    终于,郝泽宇打了个电话叫物业过来。豪宅的物业真好啊,感觉是瞬间转移来的。师傅带着机器进门,见怪不怪的样子。在机器马达“哒哒哒”的声音中,我跟郝泽宇以西安农民蹲墙角吃饭的姿势,凝固着蹲在门外,共赏通马桶的奇观。我的凝固,是生无可恋导致的。他呢,我估计是视觉加嗅觉被剧烈冲击后,导致了短暂死机。

    郝泽宇突然跟我说:“对不起。”

    我一惊,这是要逼我自尽对吗!“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吧!”我欲哭无泪。

    “不是这事儿,”他转向我,问我,“那条围巾呢?”

    我又一惊,“不是说了吗?那不是给你织的!”

    “啊?我是说我送你的那条,骷髅头的。”

    啊!那条被我丢了的昂贵围巾!我又开始编谎话,“在家呢,我舍不得戴……我准备定做一个画框,把围巾裱起来,让你签名。嘿!等你大红之后,那得值多少钱啊……”

    他笑笑,把头趴在膝盖上,像是在说一个无缘无故的梦,“我这人特有病,丢围巾那天,你走后我忍不住又找,找得都快精神分裂了,躺在地上难受得不行。后来我想,不就是条围巾嘛,我就找代购刷了十条出来。但我不知道你会那么上心,冒着大雪跑回去给我找……我应该给你打个电话的……”

    说实话,这事儿我早就选择性遗忘了。但我也挺高兴郝泽宇这么说的,堵马桶和丢围巾的双重内疚感下去了点儿。我一副北京大妞的义薄云天,“哎哟,怎么又提这事儿了。跟你说实话吧,我那天是特馋那儿的香河rou饼,回家的路上想起来才折回去的。你知道的,我这嘴,馋什么得必须吃,要不我这身rou怎么来的……”

    他突然来一句,“福子,你觉不觉得我也胖了?”

    “对,是胖了,胖了二两。”

    “我发小就说我胖了,就是那天跟我一起吃饭的男孩,他说我胖得像头猪。嗨,他说谁都是胖得像头猪,你说这人多讨厌,猪怎么了,我就喜欢猪。”

    我点头,打哈哈说是挺讨厌的,脑袋却突然有灵光一闪而过,仿佛我应该明白点什么事儿。等我快要追上那灵光问个究竟时,通马桶的师傅出来了,说马桶好了。

    他兴奋地说:“嘿,我就没见过这么多屎,谁拉的?”他看了看我和郝泽宇,我的身形是毋庸置疑的答案,他看向我,“你拉的?真牛!”

    我对这话没什么感觉,我不会再受伤了,因为我已经麻木了。

    送走师傅,郝泽宇还想跟我喝点。老牛在沙发上睡得憨态可掬,还打呼噜。

    杯中酒,我一饮而尽,跟郝泽宇说:“小宇啊,我预感咱俩的友谊会地久天长。”

    他问为什么。

    我说:“因为咱俩共同面对了一个特别艰难的人生难题。”

    “就因为一坨屎?”

    我更加忧伤,“那不是普通的一坨屎,那是我纯洁的灵魂,和自尊……”

    郝泽宇放下酒杯,走了。我不满,“干嘛呀,人家正抒情呢!”

    他没理我,背影真是绝情。

    尘俗多少伤心事,都付笑谈随酒杯,我一杯又一杯。老牛醒了,开始扫荡桌子上的剩菜。

    我手机响了,显示郝泽宇要跟我视频通话。呵呵,除了跟我裸聊,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

    但是我还是打开了视频,屏幕上没出现郝泽宇,光线有点暗,看不清东西。刚才多喝了几杯,我眼有点对不上焦,老牛脑袋凑了过来。

    他嘴里嚼着东西,边看边说:“啥玩意啊?黄了吧唧的。”

    我把话筒开到免提,问那边的郝泽宇,“你去煮东西了?这什么呀?”

    画面突然亮了起来,郝泽宇的画外音响起,“我的灵魂和自尊啊——对不住啊,我一般不习惯这个点拉,灵魂和自尊有点少,别介意啊。”

    老牛没明白过来。我忘了他还在吃东西,或许我也有点震惊,下意识解释,“这是屎。”

    老牛不以为意,以为我开玩笑,又看了一眼屏幕,我确定他相信了,因为他吐了,又跑向厕所。

    那边话筒传来笑声,“你也算见到我的灵魂和自尊了,这下咱俩扯平了。”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问抱着马桶吐的老牛,“我能辞职吗?”

    不愧是北师大中文系研究生,老牛吐的时候,表达依然很清晰,“不用辞职了,”吐,“我先跟他解约。”

    〔六〕

    老牛认为,明星是一种商品,要不被爱,要不被恨。如果你是个明星,没人爱你也没人恨你,怎么办?去死好啦!

    郝泽宇被人恨了一星期,硕果累累,接了几个微博广告,这几条微博竟赶上了他去年小半年的收入。

    老牛有点走火入魔,问我,郝泽宇还有什么事儿,说起来特让人恨的?他准备cao作一下。

    我想了想,“丧?”

    “不行,恶人也要恶得正能量。”

    我又想了一条,“让我看屎?”

    “不够震撼,让你吃屎,还差不多。”

    所以啊,同志们,为什么有的明星团队矢志不渝地热爱炒作,形象算个屁,关注度才是钱途!

    好运没有就此结束,郝泽宇接到了一个恐怖电影邀约,叫《谁胖谁先死》,充满了对胖子满满的恶意。

    老牛拒绝看剧本,气得买了个包泄愤,而我买了二十个包子,吃完后恢复了元气,开始翻看剧本,准备看我们这种胖子是怎么死的。看完这剧本,我跪下,跟剧本磕了三个头。能把恐怖片写成喜剧效果,编剧太牛了,绝对烂片之霸,谁演谁被挖祖坟。我都能想象上映后,群众新仇旧恨加起来,应该会在言语上跟郝泽宇家的女性亲属全发生一遍性关系。

    郝泽宇问:“演什么?”

    “男主角。”

    他脸红了,捂着脸,特娘炮地娇羞,“人家这么红啊。”

    “不过二十分钟就死了……”

    “啊,这也算男主角?”

    “后来他变性了,后七十分钟,换了个带资进组的女演员演。”老牛脸上突然露出遗世而独立的表情,“其实我觉得吧,我还挺适合这角色的,男女都能演。”

    我点头,“嗯,是挺适合你,你演肯定挺恐怖的。”

    郝泽宇翻翻剧本,“但这个角色好像跟女二有床戏……”

    老牛犹豫一下,看向郝泽宇,“要不算了?太恶心了……”

    他犹豫接不接,看看我。作为见过巨星之屎的兄弟我,一向是美艳与贴心的化身,我迅速懂得了他的为难。虽然郝泽宇没什么文化,但他十八岁就出道了,红的时候演过不少电视剧,也算老油条了,他用膀胱都能看出这剧本有问题。但他没演过电影,现在拒绝,下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呢。也许,永远没机会了。

    我当然不能说这电影是百年一遇的烂片之霸,很适合你黑到发紫的艺人路线。对自己的艺人,不能这么说话。我说:“接啊,拍完之后你就是电影咖了,离你热爱的章子怡就更近一步了。”

    郝泽宇竟觉得有道理,决定接了。

    老牛这边开始打电话,准备跟导演和投资人见面,郝泽宇又开始犯病了,觉得自己最近特别胖。

    我翻个白眼,男艺人有时候真像个女人,“你这叫胖?那我算什么?”我拿自己举例子。

    他说:“你这胖不叫胖,胖得独一无二的。我这胖,叫大众胖,一胖,泯然众人。”

    我一听就乐了,“那怎么办,把其他的胖子都杀掉?让你胖得光辉灿烂?”

    “好办法!为了让我的胖独一无二,我准备吃掉所有的胖子。”

    “留一个啊,我还挺喜欢贾玲的。”

    他煞有其事地说:“不,都吃掉。”

    神经病,郝泽宇又重复了一遍,“为了让我的胖独一无二,我准备吃掉所有的胖子。”

    我不理他。半响,他突然冒出一句,“除了你。”

    我没什么反应,开始查将要合作的导演资料。我把外套脱了,今年的暖气怎么这么热呢,热得我有点热泪盈眶。我想可能太久没有性生活了,一个男神经病的胡言乱语都能被我听出情话的感觉。一定是我不对。

    〔七〕

    跟导演见完面,挺晚了,院里的邻居都睡了,我刚把钥匙插到锁里,门就开了。爸又等着我,客厅暗,光线都来自电视屏幕,爸大概按了静音,购物专家扯着脖子在荧幕上演哑剧。自从我工作了,我一晚回来,爸就坐在客厅这么看电视等我,怕吵到妈,电视也没声儿,就这么看电视看了这么多年——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啊。

    爸进厨房帮我热菜,说东北的二姨又邮酸菜过来了,这回腌得味儿特正,晚饭做的酸菜炖羊rou可好吃了。

    我边吃边说:“爸,你记得小时候,你领我看的第一个电影吗?”

    “啊,啥时候的事儿了?”

    “五岁吧,我把一个小男孩揍了,老师让你去幼儿园带回。你也没骂我,领我去电影院看电影去了。这事儿我记得可清楚了,僵尸片,吓得我够呛。你还说我没出息,打人不害怕,看电影却怕上了。”

    “哦,好像有这事儿,怎么说起这个了?”

    “你说巧不巧,今儿我见的导演,就是拍这片的,香港人,岁数比你都大,没肚子,花白的头发还扎着辫儿,看着特有派头,我见他老感动了。”

    爸听我琐琐碎碎地讲了一堆,问我,“这电影定了让小郝演吗?”爸记了几次郝泽宇的名字,愣没记住,干脆就叫他小郝。爸也看过郝泽宇的照片,说小郝长得像我姥爷年轻时。

    我突然有点惆怅,“我也不知道,本来挺有谱儿的,但现在看,有点悬,看导演喝得怎么样吧。”我又问爸,“爸,你说男的喝多了,跟他说过的话,都能记得吗?”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爱喝酒——瞧你说的,香港人怎么跟东北人似的,不喝高兴,事儿就不成吗?”

    我把碗推到爸面前,让爸再给我盛一碗,爸说我喝了酒还吃这么多饭,不好消化。

    我说我没喝酒,爸说得了吧,“一身酒味,一进屋就熏得我睁不开眼睛,你呀你,就跟你姥姥家的人一样,都是酒漏子。”

    爸开始收拾碗筷,絮叨着让我把给他买的商业意外险停了,说这么多年也没事,有这钱还不如存银行呢。

    不愿意跟爸掰扯,我回屋睡觉去了。想了想自己的存款,还行,把今年的保费交上,还能挺过年底,老牛的年终奖还能用来给爸妈包个红包。想到这儿,我睡得异常安稳。哪想着姥姥又来了,冷嘲热讽。

    “穷鬼装阔,还有钱给你爸交保险,你怎么不想着给我换个好点的骨灰盒呢!”

    我不忿,“行行行,给您换个金的!真是的,您那骨灰盒还不好?我爸买的呢,您去你们阴曹地府打听打听,谁家老太太是女婿给送终的。”

    姥姥也是战斗力十足,说:“他应该的!谁让他没能耐,你也出门打听打听,谁家结婚没房子,还得让女方家里准备的?”

    “谁家?姥姥你家呀!我姥爷跟你结婚的时候,也是住你们家的房子,我太姥姥可没跑我梦里跟我抱怨我姥爷没能耐。”在梦里跟死去的姥姥吵架是我人生一大乐趣。

    姥姥在梦里又开始颠三倒四的,又开始帮我爸说话,“哎,大福子,你爸是心疼你没钱了。”

    “我知道,不过姥姥,说不定郝泽宇年底还给我包红包呢,这个年太好撑下去了。”

    有一年那才叫惨,我在广告公司当文案,到年底钱包里一百块都凑不齐。好在年底做了一单医药客户,人家送了三千块的礼品劵,我去他们店里提了好多的保健品,凑数给爸妈当了过年礼物。现在这日子,多好啊,也不知道爸担心什么,也不至于惨到姥姥托梦吧。

    我安慰姥姥,“今年稍微坎坷点,但这不也好点了嘛,等明年郝泽宇更红,我还能涨涨工资。放心吧姥姥,说不定这两年天上掉馅饼,砸我脑袋上,我打开一看这馅饼是房本馅儿,东三环七十年产权南北通透大三居那种,我立马把爸妈接出去住。”

    姥姥摸摸我的眉,又摸摸我的脸,她手上有茧子,感觉yingying的。姥姥又突然给我玩温情那套,说:“大福子啊,还是咱家底儿薄,要不然你也不能被人欺负。”我笑,“谁欺负我了?”

    “今儿被人劈头盖脸地泼了一身酒……”

    啊,要不是姥姥提这事儿,我都快忘了。我没觉得委屈啊。

    今儿见导演,我跟老牛盛装出席,把自己捯饬成两个舞女模样,又特意让郝泽宇穿得寡淡一点,故意不化妆。对比之下更显得他剑眉星目,就差我拉着他跟香港导演自卖自夸,“就这长相,演恐怖片,鬼都不好意思杀他!”

    当然郝泽宇这种顶级丧星想要讨人喜欢,太容易了,本来来的路上他还在丧着脸呢,坐在诺金酒店的咖啡馆的前十分钟,因为生疏更是丧得不知所措,然而某个时刻social开关一打开,如沐春风起来啊,简直不是人!我要是导演,我都要爱上他了。

    局面相谈甚欢到两伙人都要义结金兰了,老牛东北人的劣根性就体现出来了,瞎大方,吵吵请客要请大家吃饭,在一个特贵的饭店订了个包间。

    去的路上,老牛说自己的信用卡超支了,让我用我的信用卡先结账,我略微心疼地说:“香港人太鸡贼了,见面就喝咖啡,账还是咱们结的,接下来这顿饭怎么也得小一万,事儿还没成呢,花这么多钱合适吗?”

    老牛骂我目光短浅,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信誓旦旦地大谈自己的计划,先通过这片打入北上发展的香港导演圈,然后接拍各种合拍片,拿金像奖,然后咱们涨片酬,如此这般计划到建国一百周年。

    本来事情进展到香港导演恨不得马上跟郝泽宇签合同,大家喝得酒兴正酣,香港导演要喝茅台,这个饭店没有,我赶紧出门打车买,很快带了一瓶茅台回来。

    香港导演打开茅台,闻着酒,说味道不对。

    我说不能吧,我从路边超市买的,六百多呢。

    老牛嫌我办事不利,说六百多的能是茅台嘛。可我也想买八十年代产的茅台啊,现在去哪儿买啊?

    香港导演又突然变脸,笑嘻嘻地说算了,买回来的,别浪费。拧开酒盖,直接从我头上倒下去。

    我一下吓愣了。香港都回归这么多年了,怎么香港同胞喝多了,这么别具一格呢。

    导演边倒边用粤语说,身为tvb资深粉丝的我大概能听明白一点。“猪呢,用酒泡上,明天放到烤箱里烤,特别美味。”

    香港团队那边的人一边拉导演,一边跟我们赔不是,说导演以前是厨子出身,一喝多就变厨子。

    我强挤出笑容,说:“导演还挺可爱的。”

    郝泽宇那时去厕所了,洗了一把脸,回来后知道我这事儿,笑笑,闻了闻我身上的味儿,说这酒还挺香的,他取来那瓶酒,自己倒上喝,依旧谈笑风生。

    说着说着我就有点心虚,那导演一直挺记仇的。吃饭时,他一直让工作人员灌我酒来着,他讲荤段子时,我因为特配合,他还说我这个老处女怎么这么开放啊。我回说导演你瞧不起谁啊,我男朋友可多了,他又说那些男子是不是眼睛有问题……

    我气得很,“姥姥你真是的!本来我都没注意这事儿,你非要提,现在好了吧!弄得我也小心眼起来,小心眼的福子还是福子吗!”我又推了一下她,“您光在这儿说我有用吗?真心疼我,跑那香港人梦里吓唬他啊!要是吓得深刻了,没准还把你拍到电影里呢!”

    姥姥伸着脖子喊,“你以为我没去啊!人家祖坟冒烟,祖宗八辈都护着他呢!”

    “那你打不过叫人啊,以为咱家没死人啊!”

    “我叫了!说到这个我可气了,你们老福家只护着孙子,没人护着你!这把我气的,把他们一顿骂……”好嘛,为了我,这帮死了的长辈还打起来了。

    我搂住姥姥,说:“行了行了,有这个心就行了,您也是的,活着就天天跟你亲家斗,死了还上门找碴儿。我爷爷奶奶那边最大的亲戚还是清朝皇帝呢,他心眼可小,您一个小老百姓,跟他们斗什么啊。”

    姥姥依然战斗力十足,“我怕他们?我还有毛主席呢!”姥姥生前是党员,小时候对我最大的文化辅导,就是背《毛主席语录》。因为有童子功在,梦里姥姥教育我的话,我都记得可清楚了,“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阶级斗争”、“帝国主义都是纸老虎”以及“彻底的唯物主义力量是无穷的”……

    我打断姥姥,“这条就算了,要真是彻底的唯物主义,姥姥您没事可不能下来看我了。”

    姥姥想想也对,她又问我,“小郝同志睡眠不好吧?”

    “我又没跟他睡过,我哪儿知道,”我突然警觉,“您不是还跑他那儿去了吧?”

    “嗯,看了他一眼。”

    我炸了,“您跑人家那儿干嘛呀?看自己孙女叫托梦,看人家叫闹鬼。”

    “我还不能感谢一下人家啊,今儿这事儿,人家也算是有良心,为你出头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还以为是我看错呢。

    姥姥说:“本来今天我想过去,跟他说小郝同志,谢谢你今儿帮我们家大福子。我都知道,你看那扎着辫子的南蛮子欺负我家福子,你气不愤,就故意灌他酒……”

    吃完饭,我从厕所回来,郝泽宇有点不对劲,对导演殷勤得很,哄得那导演很高兴,郝泽宇以东北作风跟导演各自都喝了快半斤白的。

    后来我们撤的时候,老牛去结账,我给香港团队叫车回酒店,他们都喝得七零八落的,角落处,郝泽宇扶着导演,还一副好哥们的模样,他拍拍导演的脸,“导演,你知道傻帽什么意思吗?”

    “我当然知啦。”

    导演刚要解释,突然吐了,不知道是不是隐形眼镜有点干,我看到郝泽宇脚下一绊,那导演立即倒在了一堆呕吐物上,我跑过去要扶,只见郝泽宇蹲下,对着导演说了句什么。

    导演挣扎起来,有点激动。等那边香港团队的人过来扶,郝泽宇就没再管他,拉着我就走了。

    我问他,跟导演说了什么。

    略带酒意的他,特像一个新鲜的草莓,他微笑,“我说,你是个好人。”

    为什么我看口型,觉得他刚刚说的是“你真是个傻帽”呢?

    〔八〕

    我之所以现在还不肯定这想法,是觉得他那么热爱和平一个人,谁都不愿意得罪,不至于为了自己的助理就得罪一个导演吧。而且还是那么幼稚的方法,跟初中男生似的。

    姥姥还在自顾自地说,我打断她,问,“你跟他说完这些,他什么反应?”

    姥姥一听这个来劲儿了,说:“我还没开口,一个老太太就把我拽走了,还给我摆椅子阵……”

    “啊?还有个老太太?敢情死了的老太太,都爱回人间遛弯啊。”

    姥姥一副看不上的表情,“感觉那老太太是个老不正经,特能捯饬,还穿着貂……”我脑袋一亮,知道那老太太是谁了。

    姥姥突然神秘一笑,“这回有点仓促,下回我好好会会她……”

    还想继续问姥姥,手机此时却响了一声。我睁开眼睛,姥姥当然不见了,我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冬天平房就是冷,手机突然又响了一声,我打开一看,老牛给我发了一千块钱的红包。我惊,赶紧回,“这是干嘛?”

    没想到老牛没睡。老牛回复,“老妈子对自己旗下最丑的傻姑进行一下慰问。多多犯二,早日从良。”

    我内心一暖,躺在被窝里笑了。老牛这人啊,就是个外冷内热的暖水瓶,把全世界的狠话都说给你,也把全世界的温情都带给你。导演要是往我头上倒开水,老牛不得给我发一万块钱的红包啊。老牛真好。导演您来吧,我皮厚,受得住。

    我边刷朋友圈,边想着用这钱给妈买瓶擦脸油。谁知道看到一分钟前,郝泽宇分享了一首歌《天边一朵云》,白光的。

    我哼着歌,“天边一朵云,天边一朵云,浪荡又逍遥,我的情郎,孤独又飘零,就像天边一朵云……”

    我给郝泽宇发信息,“没睡呢?”

    “睡了一觉,又睡不着了。”

    “你是不是睡眠不好?”

    “老鬼压床。”

    “啊?梦魇吗?”

    “差不多吧,刚才那觉,还碰到个老太太。”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问,“你奶奶?”

    “不是,特土的老太太。”

    我摇摇头,默念了一遍“彻底的唯物主义力量是无穷的”,又觉得不对。什么叫特土的老太太,我姥姥才不土呢!

    他发来一张照片。东北的冰灯前面,剃着平头的郝泽宇面容稚嫩,搂着一个老太太。老太太很漂亮,嗯,穿着貂。照片里,郝泽宇笑得春暖花开,我在现实中没见他那么笑过。

    郝泽宇打字,“我奶奶洋气吧。”

    “长得是挺带劲儿的。”

    “活得也挺带劲儿啊,别看照片里我奶奶穿着貂,那一年过年,买完冰雪大世界的门票,我们家只剩一百多块钱。”

    “你奶奶心真大。”

    “是呢,奶奶的口头禅是:反正明天不一定会好,不如今天乐乐呵呵的。”

    我笑,手机打字,回复过去:“那你真不孝,只记住了前半句,明天不一定会好,后半句你可没贯彻实施。”

    “嘻嘻。”

    我放下手机,准备睡了,谁知道郝泽宇突然打电话过来。

    “嘻嘻。”他在电话里笑。

    我骂他,“神经病啊。”

    我听见郝泽宇微醉的声音飘在话筒中,“福子,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吗?我这边,对面楼的形状像只怪兽,月亮是他的眼睛。”

    “我窗户外边,是邻居的墙。”我可不觉得这话大煞风景,甚至觉得我说的有点别具一格,住在四合院的北京微胖中年少女,半夜面对艺人的发疯抒情,真酷啊。

    尔后,屏幕突然出现郝泽宇的视频邀请。是让我看他刚拉出的“灵魂与自尊”吗?如果是真的,郝泽宇你更酷。

    我接受邀请,刚说:“你想看我卸妆后的美貌,还是想让我看你刚拉的屎啊?”

    “想让你看月亮。”

    镜头一转,郝泽宇那边的月亮,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

    我愣了半天,摸了摸屏幕上的月亮,才说话,“……这月亮长得还行。”

    没想到郝泽宇嘱咐我说:“你别指月亮啊。”

    “我哪儿指了,我擦屏幕呢。”

    “那也算指!”

    “指了又怎么了?”屏幕上的月亮跟口痰似的,我故意指了几下,“月亮还能下来打我嘛?”

    手机屏幕出现了郝泽宇的脸,他靠着床头,真服了他们这种上镜的人,这个角度竟然没有双下巴。

    他煞有其事地说:“你没听过吗?指月亮掉耳朵。”

    我笑了,“什么呀,那是对月亮不能说谎。你要说谎,晚上你睡着了,月亮就派人剪你耳朵,这才是正确版本。”

    “你听谁说的?”

    “我姥姥啊。”

    “哦,我听我奶奶说的。”

    我卡壳了,死者为大。但一想也不对啊,我姥姥还死了呢。我硬气了起来,“怎么办?你奶奶对我姥姥,谁对呢?要不咱俩决斗吧。”

    屏幕上,他笑,“别啊,你说得对,对月亮不能说谎。”他把手机又冲向月亮,问我,“福子,你跟着我,是不是特没劲儿。”

    怎么说到这茬了?

    他接着说:“当着月亮别说谎啊。”

    我心生一计,“那你今天,是不是骂那导演是傻来着?”

    “啊,什么时候?”

    我也说:“当着月亮可别说谎哟。”我疑心信号断了,因为屏幕里的月亮一动不动,他也不说话。我下床满世界找信号呢,这时,那边有声了。

    “嗯。”郝泽宇“嗯”得奶气十足,把我都逗笑了,是不是神经病都不容易老?是不是丧精都容易幼稚呢?

    我说:“我不觉得导演傻,我觉得你这样还挺傻的……老牛花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推你上戏吗?你对得起老牛吗?”

    “我知道。”

    “知道你还这么做。”

    “不怪我。”

    “那怪谁?”

    “怪风,我脾气藏了一晚上,出门让风一吹,就忍不住了。”

    我终于忍不住了,对着屏幕中的月亮哈哈大笑。

    他还解释,“我觉得我表现挺好的了,就把他喝吐了,只骂了他一句傻帽,这要被我们东北人民知道了,他们得开除我东北籍——跟他废话那么多干嘛呀,直接上脚踹啊。”

    “行了行了,你可厉害了,”我又嘱咐,“下回你可别这样了。”

    “嗯。”

    哈哈,我感觉我是小学老师,在教训一小学生。我对着屏幕中的月亮,继续答记者问,“所以啊,回答你最开始的问题,跟着你,我挺有劲儿的,感觉谁欺负我,你都能替我出头,多好的小主啊。”

    后来我对着屏幕的月亮,跟他聊了会儿《甄嬛传》,说他要是甄嬛,我就是浣碧、流朱、槿汐……我渐渐盹着了,厚重痴肥的眼皮将要覆盖整个世界的时候,我想,郝泽宇就这么举着拍月亮,胳膊不酸吗?

    那一瞬间,手机屏幕的月亮变成了一个人的脸。我困得看不清了,无法辨认是不是手机没电了映照的我的脸。只听一声笑声,谁呢?我笑了吗?还是他?朦朦胧胧中我仿佛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郝泽宇的脸,又出现了久违的那张老照片上曾灿烂过的笑。

    郝泽宇,无论这是不是我的睡前幻觉,我都希望今后的日子你能永远都这么笑。你一笑,福子,可以永远有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