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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6)

    

第十章 好聚好散(6)



    徐明遠請了喪假,十幾年來,他頭一次這麼長一段時間不在醫院,彷彿他只要踏出醫院一步,就有人離死亡近一些。

    他在這間醫院服務了大半輩子,三十出頭,成為最年輕的外科主治醫師。他是醫界的驕傲與榮光,受頒許多榮譽獎,長年為醫學的貢獻,為此得到許多家屬的感謝與景仰。

    他們說,他是好人,是上帝之手,拯救無數條生命。

    徐丹穎成年那年,他升上主任。

    事業平步青雲,卻沒人知道每每從手術室出來,面對他的是多麽巨大的寂寥以及罪惡感。

    他救了很多人,卻沒能拉住妻子的手。

    「這怎麼能怪你?你當時還只是一個住院醫師,只能聽令行事。」

    「她的冠狀動脈硬化嚴重,不動手術,引發心肌梗塞是遲早的事。」

    「她是家族遺傳,生產確實對她不利,但絕不是主因,你不用把錯都攔在自己身上,何況你太太自始至終都是願意的。」

    「成為一位獨當一面的醫生,專業理當擺第一,但心理素質也要有。你要有面對手術失敗的勇氣,再來,就是死亡。醫生不是神,我們盡力而為,在醫療上提供協助,但很多時候我們也都只是賭。」

    護理師在床邊平靜的宣告死亡時間,最後那句節哀,徐明遠直至今日都沒能會意。

    沒用,都沒用。

    溫桐是他第一台失敗的手術,這就是事實。

    徐明遠抵達殯儀館時,徐丹穎已經坐在木棺旁多時,面色無異,卻彷彿被人抽乾了靈魂。儀式簡單,父女一同跪了又站,站了又跪,師父念誦著經文,手上的搖鈴震著耳膜。

    禮儀師覺得這是史上最安靜也絲毫感受不到人情冷暖的葬禮。

    徐家的親戚不多,大家都住在山的一頭,年紀都大了,禁不起奔波,因此來的人也不多。徐丹穎一天就摺一朵蓮花,禮儀師建議她可以多摺,還有元寶,讓奶奶可以帶去另一個世界享福。

    另一個世界?

    徐丹穎低頭捏著薄紙,說出近日來的第一句話,音色乾啞:「我覺得,我感受不到她了。」徐林昭完完全全消失了,所謂的靈魂,都是安慰人的話。

    人間太過痛苦,溫桐知道,徐風也是,如今連徐林昭也走了,沒有人會回來。

    剩下她一個人,活在地獄。

    喪假結束,徐明遠並沒有馬上回到醫院,破天荒請了一陣子的特休。程尋請完假的隔天,人就回醫院了,看上去無異。高語卻見他日漸沉默,菸癮卻愈來愈重。

    主治都不願讓他跟診了,說是病人見他這副陰沉死寂的模樣,症狀都說不出來了。

    今日也在吸菸區遇見他,她上前點了一根菸,煙霧漫過兩人的視線,高語瞇起眼。程尋手上的菸已經燃了大半支,他卻一口也沒抽,彷彿只是在做一場漫長等待的行前儀式。

    「原來你可以這麼喜歡一個人。」高語牽起嘴角,率先開口,「早知道你和普通人一樣,我就不會喜歡你了,真無趣。」

    程尋無動於衷。

    高語喃喃自語,緊接著好笑的推翻前頭那句話,「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就該早點告訴你了。」

    灰燼消融在風中,程尋抬手將未抽一口的菸身壓上菸筒,側臉被冷風削薄,顯得男人的眉眼更加凌厲晦暗。

    他快要瘋了。

    高語以為他不會搭理,卻聽見男人聲線拉出一道嘶啞,面部線條仍舊緊繃,聲調卻因為觸及到那女人而變得柔軟,「這輩子會喜歡我這樣的人,只有她了。」

    高語不相信。

    程尋,是個將會走向最高殿堂的人,垂危的生命受他牽制,這樣日後光芒萬丈的人,如何不被人愛呢?

    他卻笑,淺淡的眸子逐漸被光稀釋,變得混濁不堪。「如果今日站在妳面前的人,是個會讓妳受傷的人,妳還堅持愛嗎?」

    程尋沒動,高語卻不自覺後退。

    「愛?」他偏頭自答,眉眼銳利,潛藏嘲諷,「有幾個女人也這麼對我說過,可是現在她們人在哪呢?」

    「她們畏懼我,怕我,無法承受我,說愛的人總是最快抽離。」他彎脣,眼裡沒有笑意。高語沒見過這樣的他,程尋平時不會主動提起情愛,兩人私底下探討的都是課業。

    「我不會否定那些人的情情愛愛,都不關我的事,只是若想要把我也捲進去,起碼我們的籌碼要對等。」

    高語以為他是無心談男女之情,孰料,他在尋,一個可以和他相提並論的人。

    「沒有的話,就別輕易說出這些話。」他說,「我會當真。」

    他的好,與他不好,全遺留給了那個女人。一生的喜怒哀樂,亦被她帶走。

    「徐醫師回老家了。」高語挫敗的說。

    「我知道。」

    「你知道怎麼不去找她?或是她實習的地方呢?都去過了嗎?」

    程尋反問,「那她為什麼不來找我?」

    高語啞口。

    是啊。

    在最需要人陪伴的時候,徐丹穎連一通電話都沒打給他。

    「我知道說這些你不愛聽,可是我在意你,所以還是想說,我不能保證我可以做到你對我的所有期望,但我想告訴你,我很努力了,即便你覺得我還是一樣。」

    程尋累了。

    ε

    實習生沒有寒暑假,只有將近兩週的年假,程尋依然關在休息室。主治醫師看不下去,除夕那幾天把他趕回家吃年夜飯,與家人團聚。

    以後成為醫生,這些事,都會變得異常珍貴。

    程尋沒聽勸,戴思嵐早有預料,小年夜當天就在醫院外等他了。

    「小時候,我也這麼在學校外等你放學。」戴思嵐悠悠說道,「沒想到長大後還有機會。」

    他沒說話,戴思嵐無可奈何。

    徐林昭過世的事,她是知道的,程尋先前和她談過這件事。大半夜的,他似乎還坐在車內,雙黃燈答答的響。

    他問她,他該怎麼辦?

    怎麼辦?

    徐林昭癌末了,她不接受化療,一把年紀了,不想再挨痛,就怕熬不過,醫生也相當尊重她的決定,僅用藥物延緩病情。她沒告訴任何人,僅有上頭的老鄰居知情,還有程尋。

    「我知道初次見面就說這些話會讓你困擾,我並不是想要你有負擔,你也不用說些安慰我的話,我自己都知道,我只是擔心我孫女。」徐林昭垂眼,握著拐杖的手孱弱顫抖。

    程尋大致猜到了。

    「她很少這麼靠近一個人,儘管我們給她許多支持和愛,她還是覺得自己的存在不被期待,所以她小心翼翼,不願與人走太近,就怕哪天再度給其他人帶來災難,甚至讓別人有機會傷害她。」

    「你要說她自私嗎?或許吧,可是這麼多年來,她承受的內心譴責難道不足以讓她學著自我保護?」

    徐林昭手腳逐漸不聽使喚,眼底還是清明,她抬眼打量身旁的男人。「我知道,你們之間大概也是風風雨雨。我這孫女啊,倘若手段不夠狠,感情不夠深,留不住她的。」

    老人家抿起笑。

    程尋承認。

    简体

    徐明远请了丧假,十几年来,他头一次这麽长一段时间不在医院,彷彿他只要踏出医院一步,就有人离死亡近一些。

    他在这间医院服务了大半辈子,三十出头,成为最年轻的外科主治医师。他是医界的骄傲与荣光,受颁许多荣誉奖,长年为医学的贡献,为此得到许多家属的感谢与景仰。

    他们说,他是好人,是上帝之手,拯救无数条生命。

    徐丹颖成年那年,他升上主任。

    事业平步青云,却没人知道每每从手术室出来,面对他的是多么巨大的寂寥以及罪恶感。

    他救了很多人,却没能拉住妻子的手。

    「这怎麽能怪你?你当时还只是一个住院医师,只能听令行事。」

    「她的冠状动脉硬化严重,不动手术,引發心肌梗塞是迟早的事。」

    「她是家族遗传,生产确实对她不利,但绝不是主因,你不用把错都拦在自己身上,何况你太太自始至终都是愿意的。」

    「成为一位独当一面的医生,专业理当摆第一,但心理素质也要有。你要有面对手术失败的勇气,再来,就是死亡。医生不是神,我们尽力而为,在医疗上提供协助,但很多时候我们也都只是赌。」

    护理师在床边平静的宣告死亡时间,最后那句节哀,徐明远直至今日都没能会意。

    没用,都没用。

    温桐是他第一台失败的手术,这就是事实。

    徐明远抵达殡仪馆时,徐丹颖已经坐在木棺旁多时,面色无异,却彷彿被人抽乾了灵魂。仪式简单,父女一同跪了又站,站了又跪,师父念诵着经文,手上的摇铃震着耳膜。

    礼仪师觉得这是史上最安静也丝毫感受不到人情冷暖的葬礼。

    徐家的亲戚不多,大家都住在山的一头,年纪都大了,禁不起奔波,因此来的人也不多。徐丹颖一天就摺一朵莲花,礼仪师建议她可以多摺,还有元宝,让奶奶可以带去另一个世界享福。

    另一个世界?

    徐丹颖低头捏着薄纸,说出近日来的第一句话,音色乾哑:「我觉得,我感受不到她了。」徐林昭完完全全消失了,所谓的灵魂,都是安慰人的话。

    人间太过痛苦,温桐知道,徐风也是,如今连徐林昭也走了,没有人会回来。

    剩下她一个人,活在地狱。

    丧假结束,徐明远并没有马上回到医院,破天荒请了一阵子的特休。程寻请完假的隔天,人就回医院了,看上去无异。高语却见他日渐沉默,菸瘾却愈来愈重。

    主治都不愿让他跟诊了,说是病人见他这副阴沉死寂的模样,症状都说不出来了。

    今日也在吸菸区遇见他,她上前点了一根菸,烟雾漫过两人的视线,高语眯起眼。程寻手上的菸已经燃了大半支,他却一口也没抽,彷彿只是在做一场漫长等待的行前仪式。

    「原来你可以这麽喜欢一个人。」高语牵起嘴角,率先开口,「早知道你和普通人一样,我就不会喜欢你了,真无趣。」

    程寻无动于衷。

    高语喃喃自语,紧接着好笑的推翻前头那句话,「早知道你是这样的人,我就该早点告诉你了。」

    灰烬消融在风中,程寻抬手将未抽一口的菸身压上菸筒,侧脸被冷风削薄,显得男人的眉眼更加凌厉晦暗。

    他快要疯了。

    高语以为他不会搭理,却听见男人声线拉出一道嘶哑,面部线条仍旧紧绷,声调却因为触及到那女人而变得柔软,「这辈子会喜欢我这样的人,只有她了。」

    高语不相信。

    程寻,是个将会走向最高殿堂的人,垂危的生命受他牵制,这样日后光芒万丈的人,如何不被人爱呢?

    他却笑,浅淡的眸子逐渐被光稀释,变得溷浊不堪。「如果今日站在妳面前的人,是个会让妳受伤的人,妳还坚持爱吗?」

    程寻没动,高语却不自觉后退。

    「爱?」他偏头自答,眉眼锐利,潜藏嘲讽,「有几个女人也这麽对我说过,可是现在她们人在哪呢?」

    「她们畏惧我,怕我,无法承受我,说爱的人总是最快抽离。」他弯脣,眼裡没有笑意。高语没见过这样的他,程寻平时不会主动提起情爱,两人私底下探讨的都是课业。

    「我不会否定那些人的情情爱爱,都不关我的事,只是若想要把我也捲进去,起码我们的筹码要对等。」

    高语以为他是无心谈男女之情,孰料,他在寻,一个可以和他相提并论的人。

    「没有的话,就别轻易说出这些话。」他说,「我会当真。」

    他的好,与他不好,全遗留给了那个女人。一生的喜怒哀乐,亦被她带走。

    「徐医师回老家了。」高语挫败的说。

    「我知道。」

    「你知道怎麽不去找她?或是她实习的地方呢?都去过了吗?」

    程寻反问,「那她为什麽不来找我?」

    高语哑口。

    是啊。

    在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徐丹颖连一通电话都没打给他。

    「我知道说这些你不爱听,可是我在意你,所以还是想说,我不能保证我可以做到你对我的所有期望,但我想告诉你,我很努力了,即便你觉得我还是一样。」

    程寻累了。

    ε

    实习生没有寒暑假,只有将近两週的年假,程寻依然关在休息室。主治医师看不下去,除夕那几天把他赶回家吃年夜饭,与家人团聚。

    以后成为医生,这些事,都会变得异常珍贵。

    程寻没听劝,戴思岚早有预料,小年夜当天就在医院外等他了。

    「小时候,我也这麽在学校外等你放学。」戴思岚悠悠说道,「没想到长大后还有机会。」

    他没说话,戴思岚无可奈何。

    徐林昭过世的事,她是知道的,程寻先前和她谈过这件事。大半夜的,他似乎还坐在车内,双黄灯答答的响。

    他问她,他该怎麽办?

    怎麽办?

    徐林昭癌末了,她不接受化疗,一把年纪了,不想再挨痛,就怕熬不过,医生也相当尊重她的决定,仅用药物延缓病情。她没告诉任何人,仅有上头的老邻居知情,还有程寻。

    「我知道初次见面就说这些话会让你困扰,我并不是想要你有负担,你也不用说些安慰我的话,我自己都知道,我只是担心我孙女。」徐林昭垂眼,握着拐杖的手孱弱颤抖。

    程寻大致猜到了。

    「她很少这麽靠近一个人,儘管我们给她许多支持和爱,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存在不被期待,所以她小心翼翼,不愿与人走太近,就怕哪天再度给其他人带来灾难,甚至让别人有机会伤害她。」

    「你要说她自私吗?或许吧,可是这麽多年来,她承受的内心谴责难道不足以让她学着自我保护?」

    徐林昭手脚逐渐不听使唤,眼底还是清明,她抬眼打量身旁的男人。「我知道,你们之间大概也是风风雨雨。我这孙女啊,倘若手段不够狠,感情不够深,留不住她的。」

    老人家抿起笑。

    程寻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