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相顾无相识
1.1 相顾无相识
往客栈外的林子里走了一刻钟,杨言章估摸着差不多可以动手了。 听脚步和气息陪他出门的这趟子人有六个,四个分散着跟在身后四尺外,两个在前头似是等着接应。世道一乱起来,别无选择做起这拦山劫道营生的也跟着多了,对付他一个人也来了六个。 站定,把抱在怀里的琴拉横,身后挨着近的两个就朝他扑了过来。 杨言章按下两弦起势,运起内力拨出一道气劲朝那两人打去,琴音夹着内力打在胸口将人截停在半路。不等后面二人有所反映,杨言章指下翻动,琴音连成流水般的旋律响在这片荒僻的林子里,竟是细细密密的将在场人包裹在无形的音乐中。后头的两个匪徒本想提刀从他两面包抄,一时气息脚下都被音律所乱,没得近他的身。 形势已在控制,杨言章抬手移到另一音域准备速战速决,一直等在前头的那两个劫匪却突然发难。 他转头瞥了眼,一人拿刀,身材高大肌rou虬结,看得出一身横练的功夫硬是扛住了琴音的sao扰。另一人持剑,脚步轻盈吐息有律,可能是修炼过几年内功心法懂得静心运气。 这两人从两边将招式使开,后面四人又牵制着杨言章的攻势,这一通夹击之下他稍稍犹豫,只得先催动身法往空中跃起,不断翻动手指弹拨出气将靠近的扰停。 那使剑的颇有些套路,剑花挽动间挡开了攻势,趁着杨言章应付众人的当口逼近,朝他要害出刺出一剑,杨言章侧身避开,退到树边与这人交手。 几回合过去,他倒真的被这群拼急眼的匪徒弄得有些狼狈,心里暗怪一句自己轻敌,思索着脱身便罢,再纠缠下去恐怕不妙。但也就考虑这几秒,那高大汉找中他背身的空档,百斤重的大刀直抡了下来。 怎么应?感受到刀风后已经来不及转身,只能靠本能去撑这一招时,一道金石撞地之声在耳边炸开,折射着寒光的玄铁盾撼在他身后将那人的刀挡下。兵器破空的声音响在头顶,他抬头看,月光滑过陌刀长长的刀刃照亮了一瞬间女人紧绷着的脸,她双手握着刀柄朝着被砸退的敌人砍下去,那人赶紧举刀挡,可他的刀竟然被砍下来的陌刀直接震脱了手。没有给敌人惊讶的时间,那女人落地后向左边拉开大步,刀势一转顺势斜劈在那大个的甲上将人砍飞了出去。女人向后大退一步,瘦削的背贴上来,杨言章只觉两块骨头撞到自己背上,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后 语毕,又抡起刀攻了出去。 一刀十三剑,一切就结束了。 伤轻的三个拽着倒地上的逃进林子里,女人擒着盾半蹲着戒备了一会儿,才把刀盾收了别在背后。 杨言章才将她看清,皮甲外罩了最简朴的布衣,长发简单的束在脑后,转过来的一张脸还是绷的紧。明明是柳叶眉杏仁眼,看不见一点风流,这幅模样长在粗糙的肌肤和麻木的神态上,杨言章发觉自己找不到特别合适的姿态去面对这样一个她。 是长歌门人?还是她说话了。 是,在下杨言章,多谢姑娘出手相助。他有点儿在意自己轻敌了这个事实。 是赶巧了,我从关外来,正要去长歌门办件事,能向你请教些。我想找......女人迅速直入主题。 天色已晚,杨言章把她的话截住,不妨回客栈详叙,杨某自当知无不言。他不想今晚就这么快结束。 某也粗浅修过相知心法,姑娘一路路途劳顿又才与人交手,某可以琴音为姑娘调理一二。 他相知心法修的烂透了,头两年按着师门规矩学了个基础就扑去练剑了。 女人想了想点头,也行,麻烦你,说完拔腿就走。 唉姑娘,青衣郎君叫住她,还不知姑娘名字。 哦,我叫燕月。走了两步又补一句,苍云军士。 半盏茶后的客栈大堂里,杨言章正在经历十年来最紧张考核时刻。 阳春白雪这曲子他得有七八年没弹了,这会儿正摒气凝神找着指尖的肌rou记忆,很用心的和琴较劲。 但燕月压根儿没认真听,她也听不大懂,刚刚急匆匆没说成的事儿换了个情景再说她不太知道怎么开口了。可能面前这位青衣郎君的琴声把氛围错到了她实在不太熟悉的调子上,燕月很努力的组织语言。 也不知道是不是结束了,想了一会儿的燕月瞄准一个休止开了口。 我有个兄弟,和一位长歌门的姑娘,嗯,情投意合。 两年前他们都有自己的事儿就先分开了。七天前我和我兄弟奉急诏突袭敌军营地。 这一仗打得太快了,我们,我们这一批人熬过很多次苦战,不是没有经验。 必须先把任务完成实在了,只是这一仗真是太快。 他也想好好保护自己,我兄弟他知道给了人承诺也是立了军令状。走前他还和我商量了半宿我们几个怎么撤退,战场上我始终落了个心眼儿留意着他的位置,我们是结拜过的生死兄弟,可这一仗实在是太快了。 我们把他就近埋了,正好上面给了假,我就来给他办事。 我们军中的武器都不属于自己,一个人死了玄甲刀盾留给下一个人。我兄弟一辈子的军饷也都花在保养他那身甲上了,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就是从前咱们有一回去沿海剿匪,他立了很响的一次军功,得赏了一袋东珠,后来他就给嵌在自己那身甲上。 我兄弟不是想拴着姑娘还是什么,两年前我们收家书的时候他找我们兄弟几个说,如果死了,就让活着的把他甲上这些东珠剥下来,送给姑娘。姑娘还有大好的日子接着过,就当是他自个儿失言的一点儿赔罪了。 杨言章按着琴听燕月说了这么一大堆,心里越来越沉。 哎呀,我总忘了。燕月一回神,懊恼着说。 我兄弟叫 叫燕岳,三山五岳的岳。杨言章又打断了她,盯着她眼睛看她愣住。 他找的姑娘叫蒲云姿,缅邈青云姿,我的师妹。 他不想再多一个人酝酿失望,迅速、平稳的把事情讲明, 六个月前师妹病逝,我在宗门料理好她的丧事便启程往雁门关,为他找一个人。 他把包在锦帕里的剑穗拿出来,放在燕月推到桌中央的小布袋旁边。 师妹临终前让我把这穗子送去雁门关,找一个叫燕岳的男人,叫他必须好好保管。 就算今生无缘,也要记得她。 只是这个夜晚,两个陌生人坐在荒郊野外的旅店里交换另外两个人生的错过。 杨言章的手指还在发热,那些记忆又被翻出来侵扰他的心神。这么十多年,每次练琴他都会备好净手的洁具和舒筋滋润的膏脂,因为蒲云姿总忘。有一天她突然告诉自己,有个男人摸到她指腹上的茧子,跑去买了香膏又藏着不送给她。她自己翻着了那个小瓶子问,他说怕她不喜欢这个香味儿,找了很多家,始终没有主意。 后来在她的病榻上杨言章握着蒲云姿的手,她一天里只有两三句说话的力气,只说从前觉得自己不畏生死,可是现在真的要死了,心里就是可惜得难过,有多喜欢,她还没和他说明白。 两个对坐的人沉默的实在太久,杨言章知道燕月再也憋不出话,那张好不容易生出点情绪的脸又重回麻木。她面临过多少次死亡,其中有多少是同袍兄弟,杨言章用半年才收拾好一个可以接受世上再无蒲云姿的自己,燕月七天前死了挚友,今天遇到他算是解决了后事,明天她又将回程归队,又去站在无尽的死亡对面。 再没有更多的故事能发生了。 虽然事已至此,故人的遗愿还是得完成。姑娘将这剑穗带回雁门吧,我把东珠带回去,放在她身边。杨言章出声解决了这场沉默。 二人各自道谢回房。 第二天杨言章从一个荒唐的梦里醒来,门口已经聚拢了一队人马。店家解释说有一支天策轻骑正好行军至此,昨夜那位女军士结了账预备和他们同行去北方了。他走到客舍外,只看到燕月在马上的背影。昨夜外罩的布衣没再穿,一身黑色玄甲裹着瘦削但健壮的女人,马走远了几步再也看不见更多。 他也要回长歌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