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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誰家年少

    

第七十八章:誰家年少



    我與姜懷恩,算上今日,統共見過兩次面。晚間,薛媽媽半坐床上,對趙野夫妻說起。

    原婉然愣住,薛媽媽與姜懷恩相對那光景,兩人好似一條蓮藕,快刀切落,斬不斷千絲萬縷情絲默契,居然只見過兩回面?

    薛媽媽緩緩道:從前我讀到韋莊的詞,它描述一位姑娘春日踏青,遇到一位少年,少年俊俏瀟灑,姑娘心悅於他,便盤算以身相許,縱然日後遭到休棄,亦無怨無悔。

    她笑道:我總當那姑娘以貌取人,看上少年美貌,遇上姜懷恩,才知曉未必是那回事。

    她出神一會兒,輕聲道:那年我十四歲,某天進家裡的園子散心。丫鬟沒跟著,都取茶點去了。我獨自信步而行,走到宜陽春,曾祖父親植的紫藤花廊

    那時正值晚春,天氣漸漸暖熱起來,花廊中藤花盛開,人在其中,撲鼻俱是它的香氣。各色藤花紅的、紫的、粉的、白的由花架累累垂落,一簇簇花串,一重重花幕,濃淡雅艷,如煙似霧。

    這般景色她從小到大看得爛熟,路過時心不在焉,倒是留心到地面。些許藤花凋謝落地,疏疏地各自零落,十分寂寥。

    她心血來潮,由裙下輕輕探出天藍緞地牡丹繡鞋,拂掃路上花瓣,將它們聚攏。

    一會兒她聚出個小花塚,停下歇息,猛地發現花廊彼端遠方,在轉角處有一人佇立。

    轉角那兒藤花長長垂落,掩藏了來人面容,僅露出身上月白羽紗鶴氅。

    她只道是家裡哪位堂兄,便往前迎上,走了幾步,方位挪移,那人少去藤花掩敝,現出形貌。

    托紫緋紅藤花間,少年持扇而立,日光由花葉縫隙映在他身上,風姿溫潤如玉。

    她深深震盪。

    少年那眉那眼全然陌生,然而他面目每一條線條、每一種神情氣度,落入她眼底無不熨貼合意。

    好似她與生俱來,心底便有這人的影子,只是從不自覺,直至此刻此地,春光燦爛,繁花滿天,他倆照面。

    這一生一世,卻原來都在等待,等待遇見他,也終於遇見。

    薛媽媽柔聲道:我生平所見男子,並不乏相貌氣質勝過姜懷恩者,但無一人如他,令我驚心不忘。

    此際她不復是天香閣的當家,只是單純一個女子,陷在回憶裡讓柔情照亮,那日我早一刻,或晚一刻進園子,便要錯過了,然而沒有。我想,人腳下走的不只是路,還是命數。不論有心無心,冥冥中都在向著命定的人行去。

    趙野聽說,把眼覷向身旁的原婉然。他的小妻子毫無所覺,小鹿般的烏潤眼眸望著薛媽媽,全神聆聽;偶爾她眨眼,濃長的羽睫便輕輕搧了搧,淡淡陰影落在眼周雪膩的肌膚上。

    他輕悄探手,附在她擱於腿上的小手。原婉然受了觸碰回望,雖則不明所以,眼波清澄溫存。

    趙野淺笑舒展,握住她的手,問向薛媽媽:媽媽,後來呢?您跟姜懷恩說話了?

    相逢無一言。薛媽媽道:從頭到尾,我們不曾交換隻字片語。我魔怔了似的,忘了避人,忘了施禮,淨是瞧著他,他也一樣。

    她與少年遙遙相對,痴痴相望,彷彿開天闢地以來,頭一回見到同類。

    過了好半天,她猛省,自己這般凝注陌生少年有失檢點,因此轉身便走。許是行動太匆匆,她心跳得厲害,慌裡慌張走到花廊另一端轉角,一個趔趄險些跌倒。她連忙扶住花架穩住腳根,這一停頓的餘裕間,忽然納悶起來:自己忐忑不安,鶴氅少年那邊又是怎生光景?

    她悄悄躲在轉角偷瞧,藤花廊道上,鶴氅少年走來,停在她攏起的花塚前,彎腰拾起什麼。

    豈難道剛剛自己落下什麼物事?她連忙摸摸首飾、繡帕,疑惑不定。恰好丫鬟們取來茶果錦褥,由鶴氅少年後方走來。

    丫鬟們向少年施禮,又往前行,走近轉角,終於瞥見自家主子姑娘,因笑道:六姑娘原來在這兒,叫婢子好找。

    另一位丫鬟道:六姑娘別往前去了,有男客在此。

    她假作隨口問道:誰呢?

    方才有婆子尋找兵部尚書姜大人的公子,或許那位便是。

    主僕一行人就近往園裡一處屋舍歇腳,她仔細檢查自身外頭穿戴,大小物事都不曾遺落,又不好盤問丫鬟,可曾留心那姜公子揀起什麼。

    薛媽媽道:如今我曉得了,他揀起我聚攏的紫藤花。

    原婉然靈機一動,是今日姜大人送來的那片花瓣?

    薛媽媽眉目含笑,平靜滿足,否則他犯不著特地送來。

    難怪,那藤花看著年頭久遠。

    是啊,初見至今,多少年過去了?薛媽媽輕嘆,少時繼續訴說往事:花廊相遇不久後,他家替他向我家求親,訂下婚約。

    趙野問道:媽媽,您和姜大人曾是未婚夫妻?

    不,不是我,他和我堂姐才是。

    趙野與原婉然相覷,薛媽媽對姜懷恩一見傾心,姜懷恩卻與她的堂姐訂親

    薛媽媽道:家裡傳言,起初姜家託媒人求聘的是我,祖父改議成堂姐。我父親一生無成,伯父卻在朝為官,前途大好。他與姜家結成兒女親家,更能互壯聲勢,庇蔭家族。傳言真假不得而知,堂姐訂親不多時,我家出事了。她的話聲轉為低澀,幾家勳貴包括薛姜兩家,獲罪抄家籍沒,我發配教坊司,而他淨身入宮。

    趙野兩人靜默,薛媽媽家破人亡這段往事,無論何人何等言語都無法撫慰。

    薛媽媽道:我不斷打聽家人和他的消息,家人陸續離開人世,而他下落不明。哎,原來他由本名放鶴改作懷恩,難怪打聽不出。婉婉,我隔著碧紗瞧不仔細,妳近身端詳他,覺著他年歲幾何?

    唔,瞧著像四十來歲。

    他很受了些苦吧。薛媽媽悵然道:兩家訂親換庚帖,我聽說過他的生辰,小了我九個月又七天,現今看著卻老了一截。轉瞬她又欣慰,能讓教坊使上趕著巴結,他官位小不了,日子總算平順了。阿野,姜懷恩在,教坊使再記仇,諒必不敢動你,倘若倘若將來姜懷恩失勢,教坊使找你麻煩,我藏了一本帳簿可以挾制他。今日他便是忌憚我抖摟他陰私,這才息事寧人。

    趙野替薛媽媽把被子攏上些,媽媽,您別淨替我cao心,好好養病要緊。

    替你cao心是福氣。薛媽媽笑裡苦甜俱全,北里那些人、事多虧你在,給了我盼頭。我出不去了,但你可以,總有一天,你會離開北里,自由自在。

    趙野紅了目眶,低下頭不言語,薛媽媽傾身伸手拍拍他,片刻靠回枕上歇息。說了一陣子話,她明顯氣促,好一會兒才又開口。

    這輩子可以了,薛媽媽眉宇間一片塵埃落定的安詳,我不敢說事事無愧於心,可是盡力而為。現如今孩子找到歸宿,我也見上姜懷恩。

    她另一隻長滿紅疹的手攤開來,紫藤花瓣靜靜躺在掌心,這大半生,我反覆猜想,那一天在花廊,他是什麼心思。從今以後,踏實了。

    原婉然勸慰道:媽媽,姜大人以後還來。

    我不會再見他,薛媽媽恬和微笑,他亦不會再來。

    果然姜懷恩未再登門,他派人送來大批上好藥品補品,可惜無助於薛媽媽病勢。

    幾天後薛媽媽永遠閤上眼睛。

    她病中神智糢糊,趙野和原婉然在旁照料,聽到譫語,紫苑、梔子、木蘭、忍冬妳們取茶點、枕褥來,進園子找我

    薛媽媽的聲調溫軟輕盈,彷彿無憂無慮的少女,在十四歲春晚的某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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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韋莊的,原文如下: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

    詞中的女主人翁愛上陌上少年,就一心想嫁,看似戀愛腦,然而我覺得她心裡還有點明白。她在興起婚嫁念頭之後,並非接著大作美夢,篤信他倆婚後肯定恩愛兩不疑,能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反之,她想到最壞的後果將來可能遭到心上人拋棄,但她不後悔。

    這種孤勇倔強有其悲劇性的美,但掃興地說,放在詩詞小說創作裡過乾癮可以,現實裡千萬做不得。

    人就活一次,要珍惜。

    薛媽媽下線了,這個角色是某種理想。薛媽媽活在痛苦裡,但沒有因為自己受磨難而去磨難別人;她緊鄰深淵,縱身墮落很容易,卻不曾放棄自己,盡力保持本心。最不容易的是,她遍體鱗傷了,還能去愛去悲憫旁人。

    很久以前,我覺得強者當如武則天,翻雲覆雨,打趴所有對頭,後來漸漸對強這個字多了其他定義。

    即使生在角落,不起眼地活著,沒有頭銜財富等等世俗榮光照耀,但能日復一日扛住現實的重擔,盡力保持溫情善良,這種無法輕易摧毀的堅韌溫柔其實也是一種強,一種勇敢。

    薛媽媽是這樣的人,婉婉亦然。

    上周小天使們根據喉結作線索,推斷姜懷恩的性別。男性到了青春期開始長喉結,年齡因人而異,有說平均12歲,也有說最早不早過13歲,維基百科說14~15歲。十三歲多一些的姜懷恩還在沒喉結的合理範圍。有小天使猜想姜懷恩乃是女身,老實說,我那時才想到還可以這樣安排。可惜劇情不好變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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