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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是个好东西

    夏声满意地用余光看见那个他一直觉得合该不得好死的宁峰主被拖进殿内,笑意盈盈。

    这就是报应。

    他不耐烦地撕扯下自己脸上那张人皮面具,戚涣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惧更让他心花怒放。

    “师尊,你终于认出我了。”

    戚涣被送回来那天,夏声就注意到他浑身刀伤遍布,肩头的臧印被强行剜得一干二净。

    臧印是死契,是烙在骨头里的,生生世世永不得消,哪怕死了烧成灰也能看到。想去掉除非剜皮削rou断筋挫骨,那种痛苦任何人都无法想象。

    容恕洲以君子之名受天下称颂,没想到背后折磨起人来,倒也很有一套。

    如果不是太恶心容恕洲那副高洁傲岸的虚伪模样,其实他是很愿意和这种人交流交流的。

    夏声知道戚涣从来喜欢的那个人是容恕洲,把他送到容恕洲手上,是为了断了戚涣的念想。

    容恕洲或许曾经对戚涣动心,或许没有。

    但是任何情愫都抵不过怨恨。

    哪怕曾经真的有过,也只会让容恕洲下手时更狠罢了。

    世人比起喜悦更爱仇恨,神也如此。

    没有人能幸免。

    现在他只需要再用噬魂蛛修改一次戚涣的记忆,把他曾经做过的事改到容恕洲身上,戚涣就会永远地听话了。

    只有没有希望的人才能真正乖顺驯服。

    戚涣骨头太硬,兜兜转转折腾这么一大圈,他也是迫不得已。

    他会作为戚涣沉浮于痛苦时及时出现的救世主,会把他好好地保护起来,会对他很好,他们会有很长很幸福的一生。

    戚涣的一生,就是他的了。

    但是那之前倒是要由内到外把戚涣好好地清理一下,在容恕洲手上那么久,太脏。

    夏声瞳孔涣散又聚合,不大的眼眶里密密麻麻兜出数十瞳仁。他直直地盯着戚涣,眼角逐渐扩大撕裂,深红的海棠花枝爬上他粗黑的脸,纠结叠加的娇艳颜色竟像是有生命一般招摇舒展,带着可怕的吸引力侵入神智,使人不由自主陷入那花叶交叠的诡谲涡旋。

    “你喜欢他,可他恨你,对吧?”夏声的声音温柔至极,带着蛊惑。

    “可我爱你啊。”

    “师尊,你看看我。”

    “师尊,我们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吧,都过去了好不好。”

    “我们好好的在一起。”

    “好不好啊?”

    随着夏声轻柔的话语,戚涣眼里逐渐灰败暗淡,木讷成一个精致漂亮又懵懂无知的玩偶。

    夏声很熟悉这样的眼神,第一次使用噬魂蛛的时候,戚涣就是这样的。

    他看着自己的作品,眼里盛满孩童般的满意与喜悦。

    “走吧,师尊,我们回家好不好。”

    夏声眼里满是璀璨的神采,看起来就和那些开朗阳光的弟子没什么两样,甚至他的容貌都可以算是出类拔萃一表人才。

    戚涣不禁感叹,这真不能怪自己眼瞎。

    看到戚涣木然地点了点头,夏声笑容愈大,他握住了戚涣的手十指相扣,一根根抚摸过戚涣的手指,摸到那根崎岖不平地小指更是心疼地来回爱抚。

    早知道会变形,就让那些人下手轻点,这么漂亮的手,可惜了。

    目光逡巡到戚涣身上,夏声像个被欺负了的孩子拉下脸色。

    戚涣一身荼白,直裾深衣珠屐簪缨无不内敛矜贵,这种假意惺惺的端雅庄肃带着分外鲜明的另一人的色彩,完全的包裹了戚涣的身体。甚至那件样式庄重的外衫上还暗刺着苍龙族腾,活像是在戚涣身上盖了个不太显眼的章。

    夏声被这种侵略所冒犯,两只圆眼勾成刀子,抓着戚涣腕骨的手不断用力,力道大地把那层包着骨头的皮都捏变了形,戚涣苍白的皮肤上立刻泛起瘀红。

    见他面色不虞,戚涣忍着疼抬起另一只手勾住了他的袖子,眼中满是单纯生涩的乖顺,“你不高兴了吗?”

    “你别不高兴,我这就脱掉。”

    学道上常有人来往,一岸之隔的水榭上更是聚起了三三两两刚下学的弟子,夏声放开了他的手腕,冷冷地看着他“脱吧。”

    戚涣毫无犹疑地解开自己的衣带,外衫,襦裳,深衣,长襌,亵衣,动作干干净利落毫无羞耻之意,甚至不时惶急地瞄着他,生怕他等得不耐再次生气。

    族腾上踏火临风的苍龙刚好朝下落在前夜下雨淤出的水洼里,慢慢被洼中污水浸透了半条尾巴。

    夏声不能忍受戚涣身上穿戴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戚涣的反应显然取悦了他,就在戚涣将自己脱得只剩一层中衣的时候,颇为宽宏大度地喊了停。

    “行了。”

    薄稠的中衣并不能很好地遮挡人的身体,戚涣的领口散了一半,深邃的锁骨支棱地撑起衣料,连凹陷下的地方都布满了浅淡的粉痕。

    那个形状的走向是刀疤,显然这薄薄只剩一层皮的地方也曾被锐利的刀锋剜起,过深的伤口没能在戚涣天赋异禀的体质下完美愈合,留下了一点无伤大雅的痕迹。

    夏声低头亲了亲那处伤痕累累的凹陷,却在目光触及再次慨叹。

    谁能想到衣冠齐楚下,会是这样一具伤痕遍布的身体呢?

    容恕洲选的那身衣物很适合戚涣,甚至可以说品味非常好。他曾经挑选过很多服饰来装饰戚涣,美则美矣,却往往感到有所欠缺,就好像什么重要的且有趣的东西被丢弃了一般。

    但刚刚的戚涣不一样,穿上那身衣服,戚涣更像他最初的,原本的样子。

    更像那个高矜漠然,不可一世的汲垣仙尊。

    可这个汲垣仙尊又被剥去了那层令人讨厌的强硬,他是温顺的,听话的,不会危险地反抗,不会吐出伤人的话语,锦衣雾绡遮挡的是满身被凌虐过的痕迹,一如他最心软爱怜的模样。

    若非命运弄人,他是当真愿意与容恕洲有所交流的,这是一个将君子扮演到极致的聪明人。

    受此启发,夏声取下戚涣胡乱插着的银簪,仔仔细细帮他绾起长发,动作轻柔地好像最体贴入微的情人。

    “师尊,我给你换一身衣服好不好?”

    冗虚四峰,中有汲垣殿,戚涣跟在夏声身后走过那层结界的时候,甚至有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恍惚。

    他堕魔后,汲垣殿就成了冗虚派的不祥之地,有时候会有年少胆大的弟子偷闯进来玩闹,也会有生活不济的仆役来拿些值钱的东西。

    殿外他种下的那棵帝休已经被劈烂烧成了柴,满地瓦砾垃圾压断了残存树墩上新抽的嫩芽。

    打开那扇灰尘遍布的偏殿门,夏声眉目溺满温柔,他要找的东西太久远,花了几炷香的时间才从一个被遗忘多年的衣箱中翻出来。

    那是一套回云莲纹常服,材质很是普通,刺绣也不精致,甚至现在拿在手里会显得有些寒酸。可戚涣当初就是穿着它在淮沉台一剑挑翻了冗虚剑圣裴听澜,拔得头筹为天下所知。

    他也是那时心动,告诉自己一定要得到这个人。

    戚涣天生骨相优越,穿上少年时的衣服也并不显得突兀,肩若削成,风姿特秀。夏声只给了他一件外衫,已经有些白的发旧的衣物下只着了一件中衣,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缥缈的空荡。

    夏声捏着他的下颌来来回回打量,几乎爱不释手。

    他破天荒没有给戚涣戴任何多余“装饰”,撩起下裳垮坐到戚涣大腿上,倾着身子吻了吻戚涣的颈窝。

    “师尊真漂亮。”

    夏声把头埋在他肩上,声音带着少年人般的可怜。

    “师尊。”

    “我以后对你好。”

    “你要什么都给你。”

    “师尊别看别人。”

    “喜欢喜欢我吧。”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戚涣眼中迷蒙艳丽尽数洗褪,他小心惶惑地抬起手搭在夏声背上,目光却沉冷地近乎锋锐。

    他的手轻轻抚下去,好像在安抚身上的人,触及夏声穿在外袍内的甲胄,微微用力,尖锐带毒的狼牙胄割破手指,一股鲜血迅速发黑,随即悄无声息地钻入夏声的后心。

    殿内灯烛都已枯萎,只有角落里遗留的一盏长明灯,在灰尘狼藉的偏殿里照出一小片跃动的光点。

    夏声心跳地飞快,晕晕恍恍觉得自己被奉上云端,他不可思议地靠在戚涣身上,享受着这个不会被拒绝的拥抱。

    以前戚涣从不会这样对他,戚涣会安慰他,会给他上药,会手把手教他持剑握刀,一招一式。

    可是他对每个弟子都一样好,一层胸膛隔着,你能感觉到下面的心是硬的。

    其他弟子都说戚涣偏宠于他,可他们不知道,戚涣从没多看过他一眼。

    一次都没有。

    后来戚涣堕魔,被压上伏仙台毁去丹田灵脉。

    他救了戚涣。

    可戚涣不看他。

    戚涣憎恶他,防备他,甚至他毫不怀疑,只要戚涣得到一丝机会,就会立刻动手杀了他。

    再后来他把戚涣送给仙门百家共赏,每个人都见过他赤裸浪荡的模样。

    不会有人再要他了。

    戚涣只有他了。

    即便这样,他还是喜欢戚涣的,如果戚涣再乖一点,他就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戚涣还是不看他。

    于是他修改了戚涣的记忆,试着让戚涣相信自己只是一条供人泄欲的狗。

    不能用来当一个爱人,那一个听话的宠物也很好。

    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戚涣失去了记忆还是不听话。

    明明只要他低一低头自己就会放过他,他却偏偏不肯。

    傀儡符能让戚涣做任何事,比如他能让戚涣跪下,但戚涣跪在地上也能让人觉得他瞧不起你。

    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不解又愤怒。

    明明他都这么喜欢戚涣了,戚涣为什么不能为了他学乖一点呢?

    他只好建起幻境,试着打破戚涣。

    其实他也很心疼的,可是戚涣实在太不乖。

    忤逆,反抗,寻死。每一件都是他无法容忍的错误。

    以后他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戚涣不能这么不乖。

    夏声叹了口气,蹭了蹭戚涣的颈窝。

    你要是早这样多好。

    也不用受那么多罪了。

    不过以后不会了。

    戚涣会很听话,他们会结为道侣,戚涣也不会再对别人好了。

    夏声小心翼翼地托起戚涣的脸,端详着他这一生中最完美的作品。

    “你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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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声一时兴起,便要带戚涣去淮沉台。

    收徒大典分剑毒气三修三道,第一策武试的前三甲可以直接择师拜入主峰,其余落败弟子再继续进行第二策选拔。

    算来今日刚好是第一策的初选,按惯例初选优胜者可在淮沉台与百家同筵。

    夏夜初冷,戚涣面上不显,跟在夏声身后走上天阶。

    满堂光烛,多是熟悉面孔,有经年故交,也有一面之缘,想来大概有不少人是第一次见到他衣可蔽体的模样,眼里流露出诧异。

    人的记忆就是这样,难改,也不难改,你脱下来衣服,别人记住的就立刻是脱下衣服的样子,可是这模样落进别人眼里,你再想把衣服穿回去,就难了。

    高低宾客分列两庭,一一起身恭迎,有资质略轻些的,不知遵从的是哪门子礼数,竟跪地俯首便拜,熙熙攘攘,好不荒唐。

    夏声不做任何说明,只是自得地握着戚涣的手,像握着一个真正伴侣的手一般,带他一同走向主位。

    戚涣不低头也不四顾,于是不偏不倚与那殿中唯一坐着的人四目相对。

    容恕洲的眼睛很深,目光冷淡,只轻描淡写地略过他,并未多做停留。

    戚涣心头一绷,仿佛坠到极限的重物在失去依托后没止境地下陷进流沙里,满堂千万双眼睛探视逡巡,都不及这一眼来得使他无所适从。

    两只手拉着,一个人是很容易感觉到另一人的情绪的,夏声很快注意点戚涣的失神,目光淬了毒的阴冷。

    “师尊。”夏声的手指划过戚涣掌心,缓缓与他十指相扣。

    “你在想什么?”

    “我……”戚涣转过脸,他比夏声要高出几分,低下眼睛刚好看见夏声脖颈上凸起的青筋,那下面是guntang的血,正随着呼吸跳动。

    这个距离,如果他割断夏声的脖子,旁边的人有五成的可能来不及救。

    “没什么。”

    夏声看见他眼中惊惶,和一闪而过的刻骨恨意。

    戚涣第一次失去记忆的时候,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那当真是十分漂亮的,戚涣从不会哭,只是脸上的血渍和冷汗不断流淌进眼角,把一双充满恨意的眼睛浸泡地剔透鲜艳,可你把那恨意剥开,就发现下面全是显而易见的惊惧脆弱,他有很硬的骨头,越硬越让人忍不住想要一寸寸砸碎开赏玩。

    不过被他那样看着,也难免让人觉得有点难过。

    现在那眼神是给容恕洲的吗?

    夏声忐忑又雀跃,恨不能立刻把戚涣的胸口扒开来找个直白的答案。

    他玩味地睨着眼睛“去吧,回你的主人那去。”

    然后他满意地捕捉到了戚涣一刹不自然的抗拒。

    夏声在把戚涣送给容恕洲前,就早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如果容恕洲有心与戚涣行那龙阳之好,或者再将戚涣转赠他人,戚涣体内的母蛊便会被唤醒,阻止他们真正发生关系。

    所以他并不介意戚涣暂时待在容恕洲身边,正相反夏声很乐得欣赏自己这位心很硬的师尊,是怎样接受来自曾爱慕过的人的凌辱折磨。

    是不是也像在他面前那般惹人心痒。

    如果有可能,戚涣大概更愿意立刻再受一次天罚,把天劫雷劫三十六道刑具再仔细体验一遍。

    而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跪在容恕洲脚下,跪在专供奴宠侍候的小几旁,被那熟悉的清苦气息所包围。

    他宁愿天下所有人都见过他不堪入目的模样,也不希望那个人是容恕洲。

    为了方便灵修起了兴味时能有东西稍作遮挡,小几设得离筵席很近,近到戚涣能看见容恕洲落下的一角雪白广袖,戚涣不断用余光追随着那片衣袖,计算着它与自己的距离。

    忽然那衣袖近了半寸,戚涣霎时屏住了呼吸,长睫微战。

    “腿抬起来一点。”

    戚涣不明所以,然后就看见两团熟悉的云朵片滚进了他膝盖抬起的缝隙里。

    殿内嘈杂,酒气正酣,近在咫尺的温润苦涩的香气像一道屏障,挡住了扑面而来的脂粉喧嚣。

    就让人觉得,自己好像被保护着一般。

    戚涣的心跳在狭窄的胸膛里递次加快,慌忙缭乱地发出回响,那声音实在太鲜明,大得几乎像是能被身边人所耳闻。

    他怔怔地不知容恕洲本意如何,艰难地撑着身子不敢将双膝落回实处。

    容恕洲紧绷着的神色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软了,伸手将那双撑到颤抖的腿按了下去。

    柔软的云朵包裹住了正隐约刺痛的膝骨,先前明明没觉得地上的青金石砖有多硬,现在才后知后觉感觉到疼。

    容恕洲没多与他说一个字,收回手时也带走了那片袖子,就在最后一角白即将被抽离戚涣的视线时,动作快于理智,戚涣伸手攥住了它。

    容恕洲感觉到牵扯,低头疑惑地看着戚涣,戚涣被这眼神烫缩了心尖,慌不择路躲避视线。

    于是目光猝不及防与容恕洲腰间配着的玉珏撞在一处。

    或许所谓命运弄人就在于此。

    有时上天赐定的希望,可能只是为了让你失望时更彻底些。

    那是一对粗糙至极的玉珏,是从前冗虚派逢年过节给弟子发压祟钱时用来封箱凑数的装饰品。

    这种玉珏成色不比石头好多少,也没经过雕琢,至多能值二两酒钱,几乎从没弟子愿意留着,多半随手扔了。

    还住在十八周天时,戚涣就见容恕洲配过几次,那时虽然还不记得,却也觉得很是奇怪。

    这却是戚涣第一次近距离看清这东西。

    那对玉珏上其实是被人用锐器划出了些纹路的,粗糙又潦草,只勉强能看出是想凑出一个同心纹的模样。划痕很浅,大概有不少年头了,但玉珏被人保护的很好,因而连那拙劣的纹路都显现出几分润泽来。

    正所谓以玉缀缨,向恩情之结。

    即便这对东西粗陋得近乎失礼,容恕洲还是不避不讳地随身配戴着,这意味着什么,戚涣已经连想都不需要去想。

    容恕洲仍微低着头等他说话,他的舌根却苦得受不住,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戚涣感觉到身上有什么地方很疼,又不是皮rou的疼法,他依旧无意识地抬手紧攥着容恕洲的衣服,松垮的袖口在戚涣凸起浑圆的腕骨上勉励支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滑落下去,露出了遮挡着的手腕上一圈淤青紫胀。

    戚涣反应过来时,容恕洲已经看见了。

    那丑得令人惊心的淤痕像是最响亮一记耳光,抽得他避无可避无地自容,戚涣仓皇地松了手,已经白得发旧的松垮衣袖重新垂落,遮住了他清瘦地近乎嶙峋的腕骨。

    面对着容恕洲疑惑的目光,他张口结舌,费了好大劲才从喉咙里咕噜出一声来“你……”这声音格外喑哑难听,于是被戚涣忙不迭咬碎在齿间。

    一切都清清楚楚放在面前,再没什么好问。

    其实他早就应该注意到,容恕洲从不会借给他自己经过身的衣物,从不在不必要的时候出现,更是从来避免与他有过多的身体接触,他给了他最仔细周全的照顾,衣食起居无一不熨帖精良,可这种周全首先是以界限作为底色,处处疏离分明。

    容恕洲自一开始就把态度摆得清楚,逾矩的向来是他。

    是他刻意地忽略,不断地索求,以为只要不曾掀破最后一层窗户纸,就可以放纵自己无止境地贪婪下去。

    是他不该。

    “怎么伤的?”容恕洲好看的眉毛拧起,手肘搭在左膝上,伏低了身子想去撩起戚涣遮住的袖口,戚涣跪得比他矮了一阶,又垂着手,受了刺激似的缩了下胳膊,轻而易举就避开了他的手。

    反应过来后自嘲地笑了笑。

    躲什么呢?

    从他被送给容恕洲开始,体内存的,身上戴的,皮rou上留的,多羞耻多浪荡的都已经拿出来脏过了一遍人家的眼睛,容恕洲聪明成那样,还有什么可不知道的?

    再不济还有他幻境里被玩的破破烂烂那具rou身。

    戚涣知道那副壳子被容恕洲用冰棺装了起来放在后山,他去看过一次,本打算把残存在躯壳里的神识剥离出来,结果看一眼就觉得实在反胃,只好作罢。

    若到了今天还要妄谈羞耻体面,也实在不自量力了些。

    他主动掀起袖子展示给容恕洲看。“我出门时遇见了夏掌门,他让我换了衣服,把我带了过来。”

    他听见自己声音依旧难以入耳,便尽可能言简意赅,说话时依旧以一种展示的姿势抬着紫肿变形的腕骨,标准又恭顺。

    躲是没有用的。

    强行的遮掩永远只会换来更大的难堪。

    他所能做的,唯有把一切摊在阳光下,承认自己丑陋,承认自己下流,好歹还能显出一两分洒脱。

    仙家多是虚浮器物,席间琉璃万盏也照得没有多亮,影影晃晃淌进戚涣眼里,宕起轻薄一层水色,那水色一刹而逝,好像从来没存在过一般,戚涣面上带着漂亮的笑,眼中并无半点阴翳。

    可容恕洲还是意识到,他让戚涣觉得难受了。

    他本的确心存了疏离的意思,不是要晾着戚涣,却是为了防他自己。

    戚涣被抹去记忆后所经历的一切都是扭曲畸形的,他不断被来自外界的欲望与仇恨所消耗,情感暴露于人前却从未得到善待,久而久之,再心性坚忍的人也会下意识地寻求心理上的依托,未免模糊了心悦与感激间的界限。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戚涣甘愿与否,草率从事对其来说都是一种不公。尤其戚涣还身有情蛊,一生所寄,更应慎之又慎。

    可道理归道理,年少而起的心动,哪是这几句道理就能收束地住的。

    容恕洲把自己埋在案牍里忙了大半个晚上,无非是为了强迫自己不去想,未料真见了戚涣的那一刻,先前多少努力都还是徒劳无功,所以不敢看戚涣,才勉强收住一腔心乱如麻。

    到底是太过疏忽,让他不舒服了。

    容恕洲冰凉的指尖略带汗湿,落在那片微棱的肿胀上“可还伤到他处?”

    未等戚涣回答,容恕洲周身灵力大盛骤然抬头,一翩广袖在半空划过近乎凌厉弧度,把凛空飞来的一个黑影直掠到地上。

    那黑影是冲着戚涣眉心来的,太快以至于戚涣根本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就碎成了渣滓。

    戚涣顺着来处看向阶下,一个裹着粗缯麻衣的少年明显是被吓坏了,脸上塞满了不恰当的惊惧懊悔,已经有些扭曲变形,可戚涣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若遭雷劈般被钉死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控制好,对不起,不知道它会……”

    少年语无伦次,慌张地犹疑着是不是应该跪下。

    “站着说话。”容恕洲面带隐怒,音质也带了冷厉。

    戚涣知道那少年说的是真的,主位设于高台,看似与阶下筵席遥遥相望,但夏声贪生怕死最为谨慎,这寥寥数百天阶,几乎是一阶一道结界,一个没有飞升的孩子,多大的天才也没本事把暗器送到他们面前。

    除非有人借刀杀人,半路上做了推手。

    果然,夏声爽利的笑声从不远处传来“小孩,你这毛毛躁躁的可不行,下手没轻重也罢了,怎么都不看准些,竟还掷错了人?”

    那少年也是个能干大事的,很快从惊恐中脱离出来,有条不紊地先对着高台上两坐一跪的三人深揖而下,脊背笔挺举止端肃,竟有那么一丝容恕洲的风范。

    “在下卫知行,方才失手险酿大祸,甘当责罚。只这位仙尊恐多有误会,知行所得桂枝确是想要奉给汲垣仙尊,并非看错了人。”

    戚涣不敢看那个身姿笔挺的少年,心下惊叹。

    收徒大典第一策前三甲在武试后会各得一枝红桂,可递与自己仰慕的仙尊,若仙尊愿意收徒,就会折断这只红桂,表明承认了弟子的身份。

    算起从他遇见卫知行带他入道,到如今不过短短两年,没有寻常仙家灵药锻体法典堆砌,刚入门两年就能在那如过江之卿的仙家公子哥里拿到武试前三甲,这已不是一句天资卓越可以形容,恐怕即便不能及当年的容恕洲,也个万年难遇的好苗子。

    这么小的年纪,既天赋异禀又肯吃苦,未来不可限量。

    少年话说完,就看到那个方才还满目笑意地和自己说话的仙长变戏法似的阴沉下脸。

    “哪来的粗鄙小儿满口胡言!”

    卫知行不知所措地望向高台之上的戚涣,眼中似有求助之意。

    忽然他眼中覆上迷惘。

    戚涣无奈苦笑,知道这孩子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跪着的。

    面前几案精巧细致,四侧挂满伶仃锁环铁链,槽中整齐罗列着大大小小长鞭竹条,助兴器物,一侧暗格打开还有钧窑瓷装的瓶瓶罐罐助,都是些烈性的yin药。这场景就是再不谙世事的孩子也该意识到不对,何况卫知行本不是象牙塔里长大的。

    殿内议论哄笑声愈来愈大,卫知行一身单薄布衣站在周遭锦衣玉袍中,颇无措地仰着头。

    一个满头冲天乱发的黑面男人捋了捋油花花的胡子,哈哈大笑着说“小娃娃,你来晚了,要是早上半个年头还能让你的汲垣仙尊给你吹个萧,可惜现在不能喽。”

    卫知行眨眨眼睛,虽然不知道吹箫是什么,但隐约明白不是什么好词。

    一个人开了头,后面人就好接上了。

    “瞎,也不一定,小孩你去求求那位圣尊,说不定他看你心诚,能把那汲垣仙尊借你玩两天呢。”

    “小娃娃还是别碰这个喽,那狐狸可会媚人,他这小身板可遭不住。”

    “小孩,你被人骗啦,那是个臧,已经被圣尊收走了。你是个好苗子,要是愿意不如来我珩岩派,我……”

    “哎?你这人,你怎么还抢人呢?”

    “小孩我也愿意收你,我……”

    卫知行怔怔地,目光无处安托,又不由自主地看向戚涣,隐带祈求之意。

    “可是我……”

    夏声盯着那满身土气的少年,目光阴沉地几乎要滴出水来。

    “可是什么?”

    夏声抬起手,劲风劈空斩到大殿之后的血玉莲花上,一副数丈长卷应声而落,卷轴铮然砸到地面,乌木沉香的边裱在刹那间摔裂成一把木柴,却仍恪尽职守地带着绢布向前爬,卷轴在卫知行面前歪歪扭扭铺展开来。

    戚涣闭上了眼睛。

    那卷轴上画的是他。

    有幻境里的,也有现实中。

    卷轴很长,越过卫知行仍然不断向后蔓延,停在卫知行脚边的是一具苍白软烂的躯体,腹部鼓胀嶙峋,向上大敞着双腿,两片臀瓣间隐秘之处有密密匝匝的蜈蚣和着血爬出来,躯体的上半身被压在一条纯黑大犬下,但是看着“左邻右舍”都是相同的脸,不难猜出画的是谁。

    卫知行只匆忙瞥了一眼就再也不敢低头,直愣愣地张着嘴,面上血色褪尽,将一双温和杏眼瞪得暴突隆起,整个人都如同被厉鬼掐死了喉咙,就等着下一时半刻吐出一段紫黑舌头来。

    夏声依旧阴着眼睛,却笑起来“仔细看看,你要拜的,是他么?”

    “不是,不是他,……”

    不会是这样的,汲垣仙尊是他见过最好,最强大的人,怎会受人摧折凌辱至此?怎么会变成这个……

    他不断摇头,恐惧一样后退,冷不防绊上卷轴翘起的边角,踉踉跄跄又与画中之人打了几个照面,几欲站立不起。

    他不知怎么突然站住了。

    那只是长卷的一个边角,与四周精巧浓郁的风格不同,那副画色调冰冷郁卒,画的是一只手。

    卫知行只消一眼就认出那只手是谁的,甚至可以说,他对这只手的记忆深刻过了对戚涣整个人。

    是这只手,接过了母亲垂危之时钉死在医馆里支付不起的药方,也是这只手,握着那柄名为溯渊的剑,劈破天荒,教会他任何人都有资格堂堂正正的活。

    画上用色单调,一只手安静地被锁在刑架上,自指尖到腕骨都被烙铁烫穿,焦红外露的经络里凸起截截断骨,一段小指被完全碾碎,只余一条皮连着指尖摇摇欲坠耷拉下来,一滴滴向下落血。

    “这一式,叫星垂平野阔。”

    戚涣以左手执剑,异于常人。

    那画里,是一只左手。

    他抬头。

    高台阶下三千咫。